出现在这朦胧冬雨之中,给南翰文撑伞的,不是旁人,正是李观一,南翰文怔住许久,竟不知该怎么做,只鼻子一酸,这位经历过历代皇帝,太平公,澹台宪明,陈鼎业几个时代的陈国老臣,竟是落下泪来。
只抬起手来,擦拭脸上的雨水,顺便将脸上的泪痕也擦去了,觉得自己果然狼狈地像是个傻子,道:“今日这风雨真是大啊,让人好不狼狈。”
一套动作下来,却忽地微微一滞。
想到了,这位九重天巅峰的秦王,怎可能看不出自己的动作到底是为了什么呢?可是正当他稍微有些局促的时候,那位秦王只是微笑撑伞,伸出手接着今年江南的冬雨,道:
“是啊,天下风雨大。”
一个是今日风雨大,一个是天下风雨大。
就只是两个字不同,其代表的神韵和意味,也就已经完全不同了,南翰文怔怔失神,李观一撑伞,笑着道:“难得遇到了南先生,不如一并同行,且去买点热乎的东西,暖暖身子。”
天下的秦王亲自撑伞徐行。
在陈国很难能够见到陈皇的南翰文多少有些手足无措起来。
看到李观一很娴熟地带着他往百姓喜欢吃的地方走,南翰文鼓起勇气来,道:“殿下,很是懂得这些百姓居住和吃东西的地方啊。”
李观一回答道:“我从小就在乱世中走,这种地方我很熟悉的,那些酒楼之中,上等的茶楼里面,吃的是氛围,至于美食,那自然也是极好的。”
“味道精美,摆盘精致小巧,色香味俱全。”
“可对于我来说,还是习惯在这市井当中的美食。”
李观一带着南翰文,到了一处小馆子,是小巷道里面开的,支了个小摊子,李观一把竹伞收了,熟络地道:“店家,两碗鸭血粉丝汤,两个芝麻烧饼,一碟油浸细疙瘩丝。”
“好嘞!”
店家的掌柜的是个年约三十岁出头的女子,做事情麻利,李观一用茶烫了杯子,招呼南翰文,南翰文看到秦王把热乎乎的饼浸泡在了鸭血粉丝汤里面吃。
饼子先空口吃粮食香,然后就着鸭血粉丝汤和疙瘩丝吃。
南翰文嘀咕着鸭血粉丝汤,低头看去,见得里面有鸭血,鸭下水还有些粉丝,筷子搅和了下,没见了一块鸭肉,可是喝口汤,却也舒服,一路过来,劳心伤神,不觉就大口吃了许多,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这般模样,多少有些狼吞虎咽的感觉,稍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道:“……这,殿下勿怪。”
李观一伸出手指道:“在外面叫我药师就可以。”
南翰文惊道:“如何使得?”
李观一道:“那好,这是命令。”
南翰文一股气就给哽住了。
那少年秦王似得意起来,喝两口汤,南翰文不知道该怎么搭话,就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道:“这汤唤作,鸭血粉丝汤?往日倒是没有见过,这风雨大的天气里面,吃上一碗,倒也舒服。”
李观一夹一筷子粉丝,道:“毕竟这个年头,鸭下水比起什么鸭肉还是便宜许多的,吃不起鸭肉,就将鸭下水切吧切吧放一起,热汤一滚,加葱花,有肉味,口里有滋味,还热乎。”
“价钱也不贵,便是再如何的寻常百姓也可以吃的到。”
南翰文缄默许久,道:
“殿下身为秦王,为何也吃这样,这样朴素的食物?”
他憋了好一会儿,说出了朴素两个字。
实际上是觉得这样的吃食终究是有些上不得台面了。
李观一喝一口汤,慢悠悠把剩下的烧饼掰开,把用芝麻油浸了的疙瘩丝夹进去,咬一口,慢慢咀嚼,道:“吃东西还讲究什么人吗?肉我也吃,烧鹅也吃,这烧饼也吃。”
“可你要是说那种一只鸡只吃鸡舌头,剩下的都扔了,鱼只吃某一片鳞片下面的鱼肉,吃一顿饭几百两银子的,我只能说,是傻逼玩意儿。”
李观一直言不讳,大有钓鲸客之雅量。
南翰文夫子被震得一阵一阵的。
半晌了,哼哧出一句话来,道:“秦王殿下,直爽!”
李观一大笑,道:“果然是有见识的人啊,不过,我们吃正常的吃的才是对的啊,这些烧饼,粮食,都是老百姓一年四季,辛辛苦苦从地里面耕种出来的。”
“我们吃一点,百姓就少吃些,我们若是铺张浪费,奢侈享受的话,百姓要少吃多少,一顿饭百两银子,可是一两银子,就够一家人勉勉强强活一个月了。”
“他们一顿饭,就吃掉一百户人家一个月的口粮。”
“先生饱读诗书,觉得这样是对的吗?”
南翰文沉默许久,竟说不出话来。
只是又想到了那乱世之中的一千万两白银,皇帝欲要腐蚀另一个对手,哪怕是那个对手英气勇武,有开辟未来盛世,让百姓过得很好的英雄。
丞相要顾及自己的清名,在这样清名之时,也得要顾及全家和府邸上上下下两百多人的生活面子,得要拿钱;下面的官员,为了在这大厦将倾的时候走一条活路,得要拿钱。
最底下的官儿,是为了自己能够升迁,也得拿钱。
这钱从哪里来的?
就是秦王所言,百姓一年四季辛辛苦苦地劳作而出的。
谁都没有出钱,唯百姓出血肉。
谁都拿到了钱,除去了田垄里的万民。
这个时候,来往有百姓避雨,在这里点一碗热乎乎的鸭血粉丝汤,避雨的时候,去谈论些最近的事情,这交谈声音,冬雨落下时候空中弥散开的雾气,还有闲谈的时候口中的热气,混在炊烟里面,是一种让人懒洋洋的韵味。
红尘人间,至此极也。
南翰文忽觉得心中剧烈冲动,过去几十年的经历和这短短一个月的见闻,正在心中发生剧烈无比的冲突,这个老文士沉默许久,拳头握紧又放下,放下有握紧。
忽而听得敲击桌子的声音。
抬起头,看到秦王殿下目光平和,正自看来。
南翰文心中微顿,觉得是否自己已被看破。
这位陈国的使臣挺直了腰背,气势沉沉,正要开口谈论这天下大势,风起云涌,帝王将相,列国交锋。
秦王的筷子虚指了下南翰文的碗,认真道:
“粉坨了。”
南翰文:“…………”
方才紧绷,方才担忧,挣扎,天下国事大势,如天空之楼阁,这般聊下来,只这三个字,一下就把南翰文给拽下来,拽到了实地上头。
这般人间气韵,人和人之间真实相处的感觉涌进来。
南翰文呆滞许久,似是放空了心,忽而放声大笑起来了。
吃完了这一顿充满了烟火气息的饭菜,南翰文浑身轻松,热气腾腾的了,坦诚布公地道:“秦王殿下,您答应我大陈和应国,修建王宫,实际上是有他用吧?”
“可否告诉在下?”
秦王竟当真笑着道:“先生倒是明察,确实如此。”
秦王李观一道:“这辽阔宫室,是为了传承。”
南翰文疑惑:“传承?”
秦王道:“是,继往圣之绝学。”
“整个江南十八州,最顶格的宫殿,给学子准备的。”
南翰文恭恭敬敬道:“那和各国的宫学,还有中州的学宫,有什么不同?”
“不同吗?”
秦王伸出手,天上落雨已渐渐停歇下来,他的神色平和,回答道:“不问出身,经过考核入此门中,诸子百家,经世致用,兵家,商会,农家,墨家机关,皆可入此门中来……”
“如何?”
南翰文呢喃道:“不问出身……”
他的神色越发坚定,道:“那么,那一座最高的楼呢?仿照摘星楼所筑,要容纳天下诸多宝物的高楼。”
李观一大笑回答:“自是收天下书卷而珍藏之。”
“武功,密卷,数术,墨家,儒门,佛道。”
“天下人来此,皆可翻阅。”
一个只论才学,不问出身。
一个天下人来此皆可翻阅。
如同两柄利剑,似乎要将整个天下陈腐的秩序硬生生劈开来一道裂隙,和陈国那种层层森严之感,截然不同,在这个天下当中,武功密卷,诸子百家的珍藏,皆是各派不传之秘。
南翰文不敢想象,若是秦王做到这一步,原本数百年封锁学识传承的天下会是如何的翻天覆地,先是三箭定军心,破礼法,后又两剑劈开了学识的垄断。
在这之前,秦王展露出的多是游侠的侠义,将帅的豪情。
他现在踏上了天下,持起了君王的剑,所作所为,便是要惊天动地般的事情。
南翰文想着此般气魄,又想到了陈国的腐朽,叹息道:
“您要做的事情,必然触动过去的秩序。”
“必然会遭遇天下的反扑,这样的事情,当真可以完成吗”
秦王回答道:“天下的事,难道说一开始不知道能否完成,就不去做了吗?”
南翰文沉默许久。
他终于下定了决心,拱手轻声道:
“若如此,不知……”
“臣,可否追随于陛下身后,看到如此的天下。”
秦王回答道:“天下人之事,自天下人为之。”
“先生,请。”
他起身,墨色的袖袍翻卷垂落,提着伞,看着外面的天空,从容道:“雨停了。”
李观一起身离去,南翰文轻声道:
“陈国二百八十七万两白银,当为陛下所用。”
从容不迫的李观一脚步一顿。
南翰文沉默,开口补充道:
“第一批。”
李观一:“…………”
他微微呼出一口气,只是点头。
威严,沉静,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。
南翰文此刻终于放下,在心中的那种,持续了许久的挣扎解决之后,只觉得一念起落天地宽,轻松之余,见那秦王踱步远去,气势沉凝,颇为不凡,不由地心中慨叹。
不愧是秦王陛下!
就在自己最为挣扎最为难以做出抉择的时候突然出现。
难道是巧合,还是说,这就是所谓的天命。!
南翰文只觉得心中一个个念头升腾,终于还是放下了之前的挣扎,轻松起来,慨然叹息:“秦王陛下,深不可测啊!”
李观一从容不迫地走过了这里,走出了南翰文的视线。
然后蹭地一下过去,仰起头看着天空,高深莫测的秦王陛下呢喃道:“卧槽,两百八十七万两白银?!”
“还是第一批?!”
“卧槽,发了,我的财运回来了?!”
李观一万万没有想到,自己只是‘逃出来’一会儿。
就遇到了这样的好事情。
一路愉快回去,却在门口看到了一位儒雅的青年,身穿水蓝色的长衫,双手笼罩袖袍之内,神色温暖如玉,带着笑意去和百姓闲聊,只是似乎注意到了某个人的视线。
这位温润君子的眸子抬起,看过来。
笑容一点一点凝固。
李观一脚步一顿,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。
转身,迈步,走!
但是一只手掌,在后勤预算红得他娘的发黑的刺激下,晏代清竟然一巴掌按在了李观一的肩膀上,堂堂神武无敌的秦王殿下脚步顿住,额头冒汗。
身后,温润如玉,刚刚解答了一位孩童术数问题的晏代清先生缓缓逼近:“这不是,秦王殿下吗?”
“今日为何,见我就走呢?”
“您是要,往哪儿去啊……”
李观一嘴角抽了抽:“啊,这,咳咳,我……”
“啊,代清你在这里啊,啊哈哈,我刚刚就在找你。”
“一时间没瞅着。”
李观一方才刚刚溜出来的,借口去见见陈修筑的‘王宫’,看着模样是似乎差不多了,是以过来看看,其实也是借助这样的理由遁掉公务。
西意城乃是西域一方雄城。
近乎是完全对标镇北城修筑的天下第二要塞。
牢牢把持住了应国深入西域的战略核心,属于是战略大势上的合作级别,这件事情,终究是不能够和作为游侠时一般恣意,说是同盟,转头胳膊肘里夹着银发少女就过去了。
民生,战略,军队的配置。
战将的调动,谋士的配合。
这是一系列严肃繁琐的事情,都要考虑,也不可能说是动动手指就能完成。
当然,最重要的是,晏代清发现自己还需要在已经堪称完美苛刻级别的后勤排布当中,再度硬生生挤出来足以让秦来接受天下第二要塞的资金和人力。
导致晏代清先生的情绪似乎有了那么稍微一点点波动。
就比方说,晏代清先生最近处理公务的时候,头顶似乎有一股黑云汇聚,眼下的程度已经到了,最是喜欢拿着小本本到处溜达,把别人的问题都记录下来的霄志,如今见了晏代清先生直接绕路走。
就连文清羽先生都不去招惹晏代清先生了。
生怕被后者抡起沉重的文书,来一记文官强而有力的抡砸。
惹不起,惹不起。
发现后勤预算,严重超支,但是这个事情还是重要到了绝对要做的情况下,不得不开始重新整合所有公务,尝试为英明神武但是穷得他妈要死的秦王殿下挤出两面远征的钱。
此刻的秦王丞晏代清大人,成功进入了看谁都不顺眼的阶段。
相当的不神清气爽。
冷笑起来道:“原来是如此,不过,主公在找我的话,就意味着,您已经准备好继续接下来的后勤公务了吧;还有您所谓的办学计划。”
所有的豪情壮志,理想,韬略和大愿,落到了实处。
其实就只有一个字。
钱!钱!
还是钱!
本能要逃跑的李观一脚步微顿,忽而意识到了什么,咳嗽一声,成竹在胸,道:“我已经找到了。”
晏代清抬眸看着他:“多少?!”
李观一露出一丝微笑:
“二百八十七万两,白银。”
伴随着李观一的讲述。
晏代清头顶的黑气缓缓散开。
李观一看着晏代清的变化,心中的自信渐渐升腾起来,仿佛一切皆在掌握之中。
在看着晏代清皱紧的眉头松开来,重新展露出一种温和的君子气度的时候。
李观一从容不迫地道出了必杀,伸出一根手指,道:“第一批!”
晏代清,刹那之间,神清气爽!
晏代清盛赞:“是自己人啊!”
而南翰文回去之后,看到了萧绍辉,也不再那般有心中的愧疚,也不会因为萧绍辉也拿了至少十万两白银而愤恨不已地去教训他。
而是有一种复杂却又释然的感觉。
天下偌大,乱世争锋。
大陈之内的文武百官,都有了自己的谋划和打算。
或者图钱财或者图名望,也有的在思考趁着陈国灭亡的时候,掠夺好处,更有的是根本不知如今局势变化,只是发现各方面的律法和管控都渐渐松弛。
则如同发现腐烂血肉的食腐秃鹫一般,越发恣意疯狂地享受这般盛宴。
已彻底不再遮掩了啊。
群魔乱舞。
大厦将倾,风雨飘摇,不过如此。
可自己不也如此吗?
有人在风雨飘摇的黑暗中恣意地践踏秩序,掠夺四方来满足自己的欲望,就有人渴望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当中,寻找更光明的前路。
各有所求,各有所执。
南翰文引导着工匠,直接按照李观一等人的描绘和要求,修筑这崭新的学宫和藏书楼。
李观一写信回了李昭文之约,在动身前往西意城之前,还要将诸多事情,尽数安排下去。
等他回来的时候,或许已经过去好几个月的时间。
提前将火种留下,星星之火。
又召集天策府众人,推行新的战略,自各处遴选人才入学宫,其中,分为不同的学科。
文类,以学宫九子教导。
武类,以摩天宗为基础,传授诸多武功,剑狂慕容龙图兼任为名誉之主。
兵家则有诸多名将教导。
以樊庆为教司主任,文武诸类学子,皆要参与樊庆将军的每日训导,而农家诸多士子也开了课程。
出乎于预料,墨家同样被提高位格,和文类诸子百家,共同招收有意于墨家机关之术的学子。
只是这个时候,天策府的墨家学子,却是根本不够。正在为萧无量打造手臂的墨家巨子微微抬眸,看着旁边的李观一,叹了口气,道:
“所以,当真是奇怪的家伙啊,自古以来的君王,没有哪个如同你这样看重我墨家的学说。”
“所以,你要做什么?”
李观一盘膝坐在旁边,好奇地端详着萧无量的手臂,墨家巨子的手艺极妙,萧无量的手臂竟然已经可以说灵动如初。
更有许多其他的妙用。
萧无量习惯之后,未必会恢复到全盛期,但是至少可以重新踏上战场。
李观一放下萧无量的手臂,闻言笑道:“只是想着,墨家术数,机关妙用,如果可以普及开来,或者千百年后,寻常之人也可以运用武道玄妙之力呢。”
墨家巨子瞠目结舌,觉得秦王又在胡思乱想了,没好气道:“这太荒谬了……武道内气元气修行,才有种种妙用,寻常百姓,怎么可能运用?”
秦王笑道:“或许呢?”
“千百年后的事情,谁能知道呢?”
“既是要做梦,那么痛快一点又有什么呢?若是可能的话,就由我来开始这第一步吧。”
墨家巨子一时无言许久,道:
“但是,墨家子弟分散于天下,你又要如何去做?才能把这些力量汇聚起来?”
李观一道:“这就要感谢巨子你了。”
墨家巨子怔住:“什么?”
旋即视线微凝,看到李观一手中多出了一枚令牌,古朴雄浑,正是墨家巨子令。
在李观一前往西域之前墨家巨子担忧李观一孤身前去,阻力重重,曾将能招墨家子弟前来,履行一诺的墨家巨子令。
这巨子令,李观一一直没有去用,只是收在手中,安静沉睡着,等待有朝一日迸发出烈烈的火焰。
而现在,此令落在了秦王的手中。
墨家巨子视线缓缓凝固。
墨色的袖袍微微翻卷,秦王盘膝坐在那里,握着巨子令,起身,在那袖袍的翻卷之下,墨家巨子几乎感觉到一种炽烈下火焰开始汇聚起来。
是日,秦王召天下之墨家。
墨家,归秦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