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离王朝,崇州,西宁城,人声鼎沸。
沅州,虞州,崇州,乃是离国最为贫瘠荒芜的三座小城。
按理来说,西宁城也该如此,但却因为崇州地势之故,占了巨大便宜。
这座小城便是站在镇海台远眺,“崇州”宝瓶凸出的那块西侧陆地,因为外围沿岸俱是渡口,不少货船沉浮停靠,从此成为衢江至北海的重要一站。不少世家,乃至方圆坊的生意,都需要通过“西宁城”这么一环进行周转斡旋。
如此一来。
这座小城便破例成了贫瘠崇州捧在掌心的“宝地”。
西宁渡口,不少货船正在装卸货,除此之外还有零零散散游船停靠。大离王朝内,有头有脸的大世家都在西宁城安设了府邸,派遣家丁常驻……只要人多,哪怕贫瘠荒芜的大漠,也能开出娇艳欲滴的花朵,西宁城便是最好的例子,由于承载“海运”之重,世家陆续进驻,这座小城在短短数十年焕发生机,成为了离国著名的“玩乐之都”,近些年方圆坊斥重金在西宁城开了酒楼,勾栏,曲苑,吸引了不少纨绔子弟,有钱公子。
“快点!”
“快点!”
崇州地处北境,冬季一到,渡口江面便结了厚冰。货船个大,皮糙,不值得保养,硬生生撞入港口便是,最多派遣几个力工,在靠岸点稍稍接引一下,而那些承载贵客的游船则不一样,早有侍应小厮等候在渡口,为“游船”入港做好准备,这些小厮各个弯腰屈膝,恭敬侍立,捧着灯笼,撒着符箓。
哗啦啦。
天未飘雪,这符箓倒是如雪一般飘落,一张张好不值钱。
这些据说都是“道门高人”绘制的燃雪符,对王公贵爵而言不值一提,对凡俗而言,哪怕点燃一张,都要耗去半月的辛苦血汗钱。这些符箓落在江面之上,顷刻间便将冰层点燃,短短数息,冰消雪融,露出“澄澈”江面,俨然一副世外仙境的模样……这些小厮候立的入港口,每一处靠岸点,都有专门航道,也有专人指引。
相隔百丈之外。
一艘货船,缓缓停靠在渡口,十几位身披单衣的青壮汉子,持铁钎锄头,正在狼狈“耕地”,这些人踩着冰面,拼命为货船开出一条停靠点,明明是严冬时节,这些人却衣着单薄,甚至有些连上衣都没穿,赤裸着胸膛,浑身冒着热气。
两相对比,这画面倒是颇显讽刺。
“真是可怜。”
一位披着紫色貂绒大氅的年轻公子,背靠游船栏杆,摇着酒盏,一本正经地感慨说道:“如此严寒天气,还要辛勤劳作……这些可怜人,为讨生活,真是不易……”
虽这么说。
但他也仅仅只是瞥了一眼,便将目光收回。
外面天寒地冻,除却几个辛苦耕冰的苦力,实在没什么好看。
这游船内有大阵笼罩,有美人相依。
阵阵琴乐不绝。
七八位面容姣好的舞女正在游船亭中赤足起舞,腰肢纤细,妩媚生香……不过吸引这位紫氅公子哥目光的,却不是这些“下贱”舞女,他微笑举起酒盏,对着不远处的白衣女子,柔声说道:“谢姑娘,你这次来访,当真让人惊喜。请容在下设宴宽待,略尽地主之谊。”
“朱公子,不必客气了。”
白衣女子年龄不大,戴着笠帽,看不清神色。
她轻声说道:“月莹此次东行,只是想拜访‘西宁侯’,朱公子愿意牵线搭桥,月莹便感谢万分……”
“别急着拒绝我。”
朱公子微笑说道:“你也清楚,我叔父事务繁忙,西宁城诸多贸易商贾,若是人人皆要接见……他老人家哪里忙得过来?今夜时候不早了,宴席已经设下,谢姑娘总该赏个面子。”
“你……”
白衣女子身旁,还跟着一位佩戴铁面的青年。
铁面青年听闻此言,当即就要站起身子,一双铜瞳瞪大,眼中满是怒意。
西宁城,的确是崇州要地,是商贾重城。
但以往在谢氏面前,西宁侯总是礼敬有加的。从前每年谢氏派遣使者来此,都是西宁侯专程迎接。
谢氏……毕竟是大褚排名前三的世家!
可如今,境况则大有不同了。
自仁寿宫事变,谢氏没落,西宁城便对江宁的书信置之不理。
如今能有人迎接,便已算是“赏面”。
所谓世态炎凉,便是如此。
人走,茶凉,只需俄顷。
“铜牛,不可。”
铁面青年尚未发作,一道轻喝便传至心湖,旋即一枚雪白手掌,轻轻搭在其肩头,将其压了回去。
谢月莹站起身来,笑着说道:“朱公子说得不错……此次来访,毕竟唐突,朱公子愿意相迎,安排宴席,月莹实在感激……”
说罢。
游船响起轻微震颤之声,靠岸了。
朱公子不待更多,便先行下了船,他皱着眉头,望着卑躬屈膝的迎船小厮,上前就是一脚。
啪一声!
靠船最近的小厮被重重揣倒在地。
“说了多少次,靠岸要轻些。”
朱公子冷冷说道:“舍不得‘融雪符’?侯府每年给你们多少银……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?”
小厮们纷纷跪倒在地,磕头如捣蒜。
“今儿是什么日子,没和你们说么?”
朱公子皱了皱眉,望向远方,又道:“那帮腌臜玩意儿,还不快赶走……真是看了心烦……”
此言落定,便有侯府侍卫,向远处渡口奔去,开始驱赶替货船开冰的那些苦力。
“这姓朱的……”
跟随在后的铜牛,看到这一幕,忍不住咬牙,当场就要发作。
但想了想,碍于大势,只能忍让。
“抱歉。”
做完这些,朱公子又笑眯眯折返回来,摆出一副得体绅士的模样,伸出一只手,想要接引谢月莹下船。
“这两座渡口乃是我家私用,偶尔接些生意,今儿本来叮嘱过的,奈何总有些家伙们不长眼……”
朱公子笑意盈盈说道:“那些下人赤裸身子,不守规矩,我待会就安排重罚。”
“朱公子。”
谢月莹看到这一幕,轻叹一声,说道:“你先前不是说了么,这些人也不容易,还是不要责罚了。”
说罢。
她从怀中取出腰囊,再取出一些碎银,没有直接交给朱公子,而是望向身旁侍奉小厮:“烦请将这些碎银……散于那些辛苦人……就说是‘朱公子’赏赐的……”
“这……”
被踹了一脚,此刻还捂着腹部强忍疼痛的小厮,看到这一幕,第一反应不是去接,而是望向自家主子。
“瞎?看不到谢姑娘的赏银么?”
朱公子依旧微笑,罕见宽宏大量地挥了挥袖:“拿去散了吧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小厮捂着剧痛腹部,接过银子,一瘸一拐去了。
“没看出来,谢姑娘不仅生的花容月貌,而且还有一副菩萨心肠。”
朱公子情真意切地叹了一声,而后立即弯腰,重新恢复了先前那副姿态。
“来来来,这边请。”
百丈开外。
伴随着一道轻微沉响,大船迎来了轻轻的颠簸。
谢玄衣睁开双眼。
四面八方皆是黑暗。
这一幕很是熟悉,与“玉珠镇”的棺木颇有些相似,但此刻不同的是……谢玄衣所处并不在棺中,而是在一块木质货箱之中,四周皆是杂草。
从镇海台离开之后,谢玄衣并没有直接驭剑前去崇州。
以他如今境界。
驭剑去往崇州,只需一夜。
但……纳兰玄策在离国边陲布置了铁幕,别说入关,阴神境强者驭剑接近,都会被铁幕捕捉响应。
谢玄衣当然不在乎铁幕。
如果他想入城,谁都拦不住他,纳兰玄策亲至也没有用。
只不过……
他想要“隐姓埋名”地入城。
如此一来,便需要一些小小的手段。
陈镜玄麾下的方圆坊,正好可以提供这一份便利,这艘货船从衢江下游出发,一路逆行,在北境东岸短暂停靠一夜,随后便向西宁城进发……钱三亲自为谢玄衣安排了这枚货箱,天蒙蒙亮,谢玄衣便“坐”进了货箱之中,开始打坐,闭目养神。
不得不说,这条水路也算便利,不到一日,便顺利入境,抵达了西宁城。
这入关方式,虽有些狼狈,但却经过了陈镜玄推演……
临行之前。
小国师意味深长地告诉谢玄衣,以这种方式入关,或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“惊喜”。
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。
虽是闭目养神,但他神念却是下意识外散,笼罩方圆百丈,确保没有意外。
方才百丈外游船上的那些动静,自然而然,被神念捕捉了个清清楚楚……
“这,该不会是陈镜玄口中的‘惊喜’吧?”
谢玄衣揉了揉眉心,整理思绪。
南疆荡魔事变之后,江宁王身死道消,整个江宁王府名存实亡。
紧随其后的便是仁寿宫战败,这场战败,让整个江宁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清洗——
谢玄衣是一个“家族观念”极其单薄的人,谢氏对他的确有养育之恩,栽培之恩,但这些恩情他前世已经报答完毕,尽数偿还。杀了谢志遂后,他便再也没去管过江宁的闲杂琐碎。
不过他倒是没想到,短短一两年,便让谢氏没落至此。
西宁侯是什么东西?
一个连阴神境都不到的人物,放在崇州或许还能说得上话,但放眼离国,却是无足轻重的一枚棋子。
西宁城真正的主人,从来就不是西宁侯。
纳兰玄策若是愿意,明日天亮之前,这块崇州宝地,便会火速更易新主。
“谢月莹……谢月莹……”
谢玄衣皱眉陷入思索。
这个名字,略微有些耳熟。
十多年前,被仁寿宫追杀之前,他与谢氏尚未撕破脸面,那时候双方关系极好。
谢玄衣曾亲自为“谢嵊”赠剑,也为不少谢氏年轻子弟举办过开坛讲道。
如果没记错,那时候谢氏还是有几个资质不错的好苗子……
片刻思索后。
谢玄衣隐约回想起了些许细节。
当年那场开坛讲道之中,有一位小姑娘,曾向自己提问,求道,自己当年还赠了其一把飞剑,品质不算太高,仅有七品。
两副面孔,隐隐合一。
谢月莹虽戴着笠帽,却拦不住神念扫荡。
“如果没记错,这谢月莹和我一样,乃是外门出生,旁系子弟……”
“十二年过去,堪堪修行到洞天境。资质只能说是平平无奇。”
谢玄衣摇摇头,实在不明白陈镜玄说的惊喜是什么。
他收回杂念。
外面又响起一阵喧嚣嘈杂。
“打!”
“给我打!”
“狠狠地打!”
货船停靠渡口,几位侯府侍卫,正在持棍殴打着开冰的汉子。
那手捧碎银的小厮,一路小跑,来到近前,所做第一件事,当然不是散财……而是鬼鬼祟祟望向身后,渡口本就冷清,燃冰符哗哗生着热气,游船凉亭被风吹拂薄纱,早已是人去楼空。
朱公子远去了。
那赏银的白衣姑娘也远去了。
小厮松了一大口气,原先佝偻蜷缩的腰板,在这一刻也挺直了起来。
他咬牙上前,猛地踹在一位青壮汉子后腰上,用力之深,比朱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,旋即抄起一根木棍,重重打了上去,为了倾泻胸中郁气,恨不得要将木棍打断。
“不长眼的东西!偏偏要在今日!”
“害老子挨了一顿打!”
“兄弟们……给我狠狠揍!”
一番痛骂,加上拳脚招呼。
那牵引货船的苦力,也不反抗,只是抱头求饶……显然这样的事情,已经发生不止一次了。
最后声音渐小。
不是这些苦力被打死了。
而是侯府这些侍应累了,好些人手中棍棒也被打断了。
如此一番,这才罢休。
“呵……呸!”
为首小厮累得叉腰,看着躺在血泊中,那几个蜷缩呻吟体壮如牛的可怜人,心中没有一丝一毫怜悯气。
他淬了一口,这才算彻底完事。
而后小厮从衣襟中取出焐热的碎银,按关系亲疏,挨个分了……能站在渡口最前列迎宾,亲自招待朱公子的,自然是这帮侍应之中,地位最高,最会审时度势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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