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正旦没几天了,官员们大多封印关衙,无甚大事。
不过,中书令庾亮去了伯父家一趟后,就哀叹连连。
二十六日,他亲自入宫觐见庾文君,不由得大倒苦水。
「叔褒伯父隐居数年,行将羽化。子嵩伯父亦———」庾亮哀叹道。
这两个人里,庾叔褒是亲伯父,多年来一直隐居修仙,但不成功,眼见着不行了。
庾子嵩则是从伯父,乃少府监。本来身体看起来还行,谁知道年前寒风一吹,突然就不行了,没有半点征兆。
或许,年纪大了就这个样子,说不定哪天就走了。
而无论亲伯父还是从伯父,都得居丧一年,区别不过是齐衰杖期还是不杖期罢了。
可庾亮才起复多久?这就又要回家居丧了?
为亲人居丧是应该的,可也得为亲族考虑啊。所以亮子借着入宫送新年贺礼的机会,向庾文君诉苦,其意不言自明。
「兄长可是想让陛下夺情?」庾文君听到庾衮、庾不太行了,心里有些难过,但她更照顾兄长的心情,于是问道。
「昔李重、乐凯一镇徐州,一镇南阳,都夺情了。秘书监卢谌也是。此不在少数。」庾亮说道。
庾文君皱了皱眉头,轻叹一声,道:「我会寻机说予陛下听的。」
庾亮松了口气。
居丧制度真的一言难尽,偏偏你还不能说什么。国朝万余官员,每年不知多少人因居丧而被迫免官回家,极大妨碍了朝堂的经营与布局。
当然,也带来了官员的流动性,让一些候缺许久之人得到了补缺的机会,凡事都是一体两面的嘛。
站在庾亮的立场上,为亲生父母居丧三年还说得过去,为伯父、从伯父再居丧一年,就不太好了,但这事只能找亲近的人私下里说。
说完这件事后,庾亮话锋一转,又道:「开过年来,暮儿就十九岁了,不知提起女儿,庾文君脸上浮现出几丝笑容,道:「正月十五,陛下于芒山(部山)办登高之会,届时会让公卿勋贵、武学生中年满十六、未过弱冠之人参会,
让暮儿自己选。此为成制,不会更改的。」
让女几从百余人之中挑选自己喜欢的,已经是极大的宠爱了。
庾文君自己就嫁给了喜欢的人,她分外知道这种感受,也希望女儿能延续她的这种幸福一一虽然这些年烦恼与日俱增,但庾文君每每回味出嫁时的感受,心中依然甜蜜无比。
庾亮听妹妹这么说,就知道没戏了。
今上其实隐晦地对他说过,表兄妹、表姐弟成婚之事还是算了,他不喜欢。
现在听妹妹说要公开选,彻底死心了。
「听闻燕王至幽州后,与李重过从甚密,此事诚为可虑。文君你可要警醒着点啊。」昭阳殿是皇后的寝殿,非天子寝殿,殿中都是皇后之人,因此庾亮说话也不再遮掩了,只听他说道:「北平太守来报,燕王至段部鲜卑牧地巡视,一起进山打猎,相谈甚欢——」
李重是幽州都督。
不过,他可能当不了几天了,因为他父亲病情急转直下,快要死了。
之前李重母亲病逝的时候,本来要守孝一年的一一父在母死,居丧一年,父死为母居丧,则为三年一一但天子下诏夺情,于是继续留镇徐州。
这一次,恐怕不太适合夺情了。
而李重的三女儿李毓在出丧期后,已经十九岁了。
今年年中匆匆嫁人。夫婿是吏部尚书毛邦之子、司空刘翰门生毛修,今年十七岁,比李毓略小,还算般配。
若错过了今年,李重这个女儿被那么多人惦记着,还要居丧,怕是要年过二十才能成婚。
庾文君听到兄长提起燕王就有些不安。她下意识想说些什么,又生生止住了赵王成婚之事在京中轰动一时,夸赞其才学者与日俱增,更有人提起赵王的孝以及友爱兄弟之事,这一切都让庾文君有些心烦意乱。
她只是个小女人,不想管那么多事,但现实逼得她不得不关注这些。
不过,终究三十多岁了,历事这么多,她已经知道该如何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,知道耐心的重要性,知道该怎么取得优势。
「兄长已是中书令,一言一行不知道为多少人所留意。有些话切勿乱说,恐引起朝中动荡。」庾文君定了定神,道:「有些事,你不做他不做,大家就都有顾忌。可一旦你先做了,他人也不会留手,朝中乌烟瘴气,台阁纷争不断,天子震怒之下,始作俑者必无好下场。」
庾亮听了,有些惊讶。
他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妹妹了。
曾几何时,文君只是个在家依赖父兄,出嫁后依恋丈夫的小女人,没什么深邃的心思,谁把她变成这样的?
「正旦朝会,让嫂嫂妹妹们都来,妾好久没看到她们了,自有礼物赐下。」庾文君说完,便低下头。
庾亮回过神来,应了声是。
正旦之日,天子于太极殿接受群臣朝贺,皇后于昭阳殿接受命妇士女朝贺,
规格都是一样的。
要不说每个女人都想当皇后呢?这公母俩就是全天下仅有的两位国君。
想到这里,庾亮心中的焦躁消减了很多。
妹妹皇后之位不动摇,那就没甚事。
要是哪天学汉光武废郭圣通立阴丽华,那才是天塌了的大事。
庾亮入宫之时,王衍正在金谷园待客。
来客名诸葛衡,眼见着要过年了,特地携礼上门拜见王衍。
老实说,入京后拜见谁不仅仅是礼节方面的问题,往往牵扯到政治。
临行之前,诸葛衡问过在家养病的妇翁邓攸,入京后拜王氏耶?裴氏耶?
诸葛家是琅琊士族,天然亲近王氏。但邓攸曾是司马越的幕僚,邓家又在河东裴氏的影响范围之内,从妇翁的角度而言,与裴氏亲近也很正常。
不料邓攸对裴贵嫔没有半分好感,对她身为主母却「委身奴仆」痛恨不已,
直接断了第二条路。
诸葛衡听了,心中暗喜,盖因从诸葛氏家族利益来说,他们也更喜欢亲近王衍,于是就这么定下了。
当然,拜访只是其一,事实上还有一件事更为紧要。而王衍这种老狐狸,早就有所猜测了,于是寒暄完毕之后,出言说道:「道明在武昌,尔寓居平阳,山川迢递,道阻且长。今时近佳节,无能相聚,实乃憾事。」
诸葛衡听了,拱了拱手,道:「劳烦明公挂念。虽驿路苍茫,倒也不是完全不通。数日前得家父手书一封,览阅之后,心下大慰。」
「哦?」王衍好似完全不知道一般,笑道:「道明信中可曾提及老夫?」
「家父对明公相助之情感激不尽。」诸葛衡说完,顿了顿,又道:「除此之外,还有一事.—」
「何事?」王衍脸色不变,似不经意般问道。
「家父惊闻巴东之变,很是不解。」
「有何不解?」
「巴东、建平、宜都三郡之中,也就宜都稍有些平地。过夷陵往西,山势连绵,道路难行,需得横穿蛮夷洞主盘踞之所,甚是艰难。」诸葛衡说道:「若走大江,平日或无碍,战事爆发之后,水师巡弋,封锁江面,如何能将兵员、资粮送至巴东?若不能,短时尚可,时日一长,粮械两难,如何能够坚守?」
「巴东、建平两郡在手,宜都指日可下。若将其克复,蛮夷山酋自来归顺。
他们再穷,凑一凑养个几千兵还是不难的。」王衍不以为然道:「建平、宜都江北之地尽取,以大江为界,一目了然,省得再起纠葛。巴东入梁,成国若攻来,
自有大梁抵挡,诸葛道明不用费神,岂不美哉?」
诸葛衡闻言苦笑。
说实话,这个建议真的不差。这三个郡基本都是山区,穷得叮当响,而且民情极其复杂,蛮夷极多!
想当年吴普西陵之战,陆抗宁愿去救西陵而不是江陵,就是担心「南山夷人」叛吴归晋。
这些地方,汉人很少,蛮夷极多,他们的倾向完全可以决定一地的归属。
为了安抚这些蛮夷,历任荆州都督都要花费很大力气,给官、给钱、给地,
再慢慢想办法化夷为汉,编户齐民一一只要编了户,最终都能慢慢同化。
但平原地区的蛮夷好管制,山区的就难了,基本都是放任自流,每年还要担心他们发动叛乱,被朝廷问责。
如果把这个包袱甩出去,岂不美哉?
当然,这也就是想想而已。从里子上来说可能未必是坏事,但从面子上来说真的不好看。
父亲若敢按兵不动,坐视三郡江北之地失陷,肯定会被言官弹劾,届时虽然未必去职,但一定很狼狈。
所以,如果能让大梁放弃染指这些地方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但通过方才一番试探,诸葛衡知道这是没有可能的。
王衍也在观察诸葛衡的脸色,见状一笑,又道:「吾闻上月建邮给诸葛道明加官了?」
诸葛衡默默点了点头,道:「加车骑将军、都督荆益宁梁四州诸军事。」
其实,不止给他父亲加官了,山遐山彦林被封为卫将军、豫州刺史、都督扬州江北诸军事镇历阳。
说起来都是名头好听,没啥实际的。
荆益宁梁四州都督,听着唬人,其实也就半个荆州外加益州巴东郡罢了。
「其实,朝廷有意对李成用兵。」王衍说道:「峻文怕是还不知道吧?武都杨难敌已破,下一步就是往汉中挺进。」
「那不是可以两路夹击李成?」诸葛衡吃惊道。
他说的夹击不是普梁夹击,而是大梁朝独自出兵,一路攻汉中,一路攻巴郡、巴西,两路夹击,灭亡李成。
王衍听了诸葛衡的话,哈哈一笑,道:「李成这种贼匪,素无信义。前番与陶士衡大战时,他们怎么做的?起兵攻打南中,招诱蛮夷,尽取宁州。老夫以为,道明或许可以想想办法,收复南中。」
诸葛衡心下一动,或许一一真的可以啊,
别跟我谈什么大局,之前李雄怎么不讲大局?趁火打劫攻占南中难道不是事实?
现在轮到大晋来趁火打劫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