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个张北城外一片安静。
所有人目光,看着朱棣,看着山呼‘燕王千岁’跪拜的百官。
朱元璋余光暗暗观察朱棣。
父子二人站在一起。
他能清晰感觉到,老四极力压抑的杀意。
许久后,朱棣转身,含笑道:“父皇,儿臣带你去见见愿意归化咱们的草原部落吧?”
朱元璋微微愣怔。
瞥了眼跪着的百官,没说什么,含笑点头:“好!”
朱棣招了招手,有将士牵马走来。
父子二人翻身上马,率先离开。
马秀英、朱樉、朱棡等人纷纷上马车。
留下跪着的朝臣,面面相觑。
想起身,可朱棣没有同意,此番,大伙儿被迫无奈跟来,就怕朱棣找麻烦。
万一没有朱棣的命令起身,会不会被朱棣抓住借口责难?
朱老四还真是嚣张!狂妄!
大伙儿都做到了这个份儿上,竟然还不愿给大伙儿一个台阶下。
直到刘伯温、李善长起身上马车,百官才敢跟随而动。
朱玉秀爬在车窗,看着百官上马车后,才放下帘子,扭头,看着王美人,“娘,百官怎么给四叔下跪?”
她就从未见过。
朝廷的官员,给藩王下跪。
王美人怔怔出神,也不知在想什么,闻声回神,勉强挤出一丝笑容,“有些人的权势、威望滔天,可威服天下,不能以身份来衡量……”
这个小叔子,便是这样的人。
北征力挽狂澜。
料敌于前,早早洞察太子爷重伤,金陵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。
夺兵权,一声令下,百万异域草原牧民赢粮影从,跟随南下。
陕西布政使不过是抓了他的学生。
好吃好喝供着。
可就因陕西布政使心怀不轨,就被朱四按了个罪名杀了。
一杀就是三百六十八人!
这是人!是精英权贵!
不是牲口!
可在朱四眼中,杀这些人,与杀畜生分明没有区别。
桩桩件件事情,造就了朱四如今在大明的滔天威望。
昔日那个老农式丘八。
这才几年,成长如此迅速。
令人难以置信。
要她看,整个大明,能威胁到太子爷的,也只有这个小叔子了。
“娘亲,祈婳什么时候才能和阿爹说说话?”徐妙云马车内,小祈婳抬头,不高兴道。
徐妙云笑着捏了捏小丫头,撅着的小嘴,“这回,阿爹有些忙,等晚上,让阿爹给你讲故事好嘛?”
话中,徐妙云眼中心疼一闪而逝。
四郎这回消瘦了很多。
四郎的身体一直都很好。
一般的身体上的操劳辛苦,根本不可能让四郎短时间内,消瘦这么多。
精神承担的压力、苦闷,才最累人。
而此番,四郎内心的苦闷,肯定很大很大。
所有人,下意识和朱棣、朱元璋保持着一段距离,给二人留出谈话空间。
父子二人,骑马慢悠悠往城东蒙古诸部扎营地方向走去。
沉默中。
朱棣率先开口,“父皇,长城以北、阴山以南示范区,我泰山和父皇说过了吧?儿臣善做主张,先把此事做了起来……”
“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难道爹连自己的亲子都信不过?”朱元璋打断朱棣的话。
开口后。
朱元璋唇角动动,声音略微有些哀求道:“带着爹好好看看伱的示范区后,跟爹回朝,等年后,陪爹南下南巡……”
他担心老四一走了之。
还想和老四一起过个年。
可也知道,此番北征种种,给老四的打击多么大。
朱棣握马缰的手不由紧了紧,含笑摇头,“父皇,儿臣离开东番也一年多了,大量俘虏转运回去,安置俘虏的一系列事情,以及征讨吕宋也要提上日程了,父皇南巡时,给儿臣传个消息……”
朱元璋默默叹了口气,眼睛有些酸涩。
老四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在大明停留了。
当然,老四的为难之处,他也明白。
“好,到时爹派人通知你。”
话落,父子二人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。
“可汗!”
当二人靠近蒙古部落,一个正在营地边缘,洗衣服的蒙古大姑娘看到朱棣时,远远高兴笑着大喊招手。
朱元璋微微愣怔。
顺着热情姑娘视线,瞬间明白,这声可汗不是喊他。
这是对他家老四的尊称!
很快,营地内的蒙古诸部全都被惊动。
朱棣看着营地内,乌泱泱的人群涌来,忙解释:“父皇,当初南下,为了便于管理,我让他们尊奉我,原本让他们称呼我燕王或者将军,可他们蒙古人,习惯用可汗这个称呼,这群人也粗鄙,不懂那么多规矩……”
这百万牧民,是跟随他南下。
他不能给这群人留下隐患。
因为称呼他可汗,而被朝廷忌惮猜忌。
他们帮过他,临走之前,他也希望给他们扫清隐患,帮他们一把。
建设示范区。
很多人都在猜,他主要目的是为大明做最后一件事。
不排除,有这种想法。
可其实,主要还是想把这群人安顿好。
示范区建设好。
未来,阴山以北的草原杀得血流成河,他们都能过上安稳日子。
总之,示范区这件事,是一举数得。
“行了!”朱元璋没好气瞪了眼:“你不用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,父皇不会让朝廷,因为他们尊奉你为可汗,而敌视他们。”
老四汇报这群牧民的心思,他岂能不知。
他也很欣赏这群跟随老四南下的牧民。
“拜见可汗!”
“拜见可汗!”
嘈杂的参拜声响起。
很快,汇聚成一道声浪,冲霄而起。
后面众人,纷纷撩起车窗帘子,惊讶看着……
目视所及,密密麻麻,无数草原人,或站着,或坐于马背,纷纷抚胸,冲着朱棣鞠躬。
百官震惊。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
连话都说不出来,眼前一幕,映入眼中,令人骨子发寒。
“四哥好厉害!”
杨妃听闻朱权惊叹,看了眼朱权,叮嘱道:“趁着这段时间,好好亲近亲近你四哥,将来你很有可能被封在北边……”
凭借老四在蒙古人中的影响力。
只要权儿和老四关系好。
这群人如此尊奉老四,肯定会给权儿几分面子!
朱元璋看着面前一幕,默默点头。
看得出来,这群蒙古人尊奉老四,并不单纯因为老四的滔天威望,威服这群蒙古人。
至于原因,他也能猜到一些。
人心换人心!
老四和这群蒙古人相处中,肯定让他们,感受到了老四的善意。
威望加善意,才有眼前心悦诚服的一幕。
尤其是底层百姓,无论是草原,还是中原,其实都一样。
可相较于草原这些部落上层。
大明的上层精英,就有些不识好歹!
这些人,肯定对眼前一幕感到恐惧。
可这些年,老四对大明精英层没有释放善意吗?
乡土村社只利用百姓自己的土地,挖掘百姓自身土地潜力,创造财富。
不碰触士绅精英层的土地。
其实就是最大的善意!
可这些人,贪得无厌,根本感受不到老四的善意。
其人性之卑劣,令人发指,连百姓也不如!
连这些草原外人都不如!
“诸位首领……”朱元璋思绪被朱棣打断,朱棣看着赶来的诸部首领,大声介绍道:“这是我父皇,大明皇帝,天可汗!”
“拜见天可汗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“拜见天可汗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诸部首领带头,无数牧民百姓跟着山呼。
朱元璋笑着瞪了眼,压低声道:“用不着你给咱戴高帽!”
还天可汗!
朱棣笑笑,催促:“父皇,大伙儿还等着你给讲话呢。”
朱元璋笑笑。
他明白老四给他创造这个氛围的目的,随即爽朗道:“平身!”
“谢可汗!”
众人起身后,朱元璋开始讲话。
主要内容,集中在他将一视同仁对待中原和草原百姓。
同时,重申朝廷对阴山以南、长城以北蒙汉杂居示范区的支持。
“十年!十年之内,朝廷不会向示范区收取税赋!”
诸部首领以及周围牧民,听闻十年之内,朝廷免赋,微微愣怔,随即爆发出雷鸣般欢呼。
“谢天可汗!谢可汗!”
“谢天可汗!谢可汗!”
朱元璋脸上笑容更胜。
老四保守谨慎提议五年免赋。
他觉,若真能建设成这个示范区,使阴山以南、长城以北这片相当于大明两三个省的疆土,纳入有效统治中。
别说十年。
更长时间的免赋也不是不行。
反正以朝廷现在的财税状况,只要他这个当皇帝的勤俭一点,这一区域免赋十年,产生的额外开支,朝廷也完全能负担得起。
而且,等这一区域在数年后开发出来。
促使北方经济繁荣。
北方数省的税收增加量,或许就能弥补产生的额外开支。
老四想报答这群人。
他这个做父亲的,替老四来报答!
朱棣知晓朱元璋,免赋十年的用意,低声感谢:“儿臣谢父皇。”
“走吧,休息一下,下午带父皇转转,好好说说你的示范区计划,你走了,这个计划如何执行,就得爹来操作,爹总得好好了解一下,你的构想吧?”
午后。
朱棣带着朱元璋一直介绍到天黑。
晚上,才回到张北城。
晚膳后。
朱元璋带着朱棣来到书房。
进入书房,朱棣微微错愕。
不但母后在。
就连妙云也在。
朱元璋转头,看着跟在身后,掌灯的毛骧,“毛骧,把门关上,你在外面守着,任何人都不能靠近!”
“是!”
毛骧领命后,看了眼朱棣,带上门。
宛若门神站在外面值守。
一家四口人落座后。
马秀英眼睛微微发红,审视着,明显消瘦很多的朱棣。
“老四,跟爹说说,当初,领六十五万大军南下时,你有没有想过,用更激烈的方式,比如控制你大哥,然后回朝,逼着爹改立你为太子。”
闻言,徐妙云手指交织在一起,下意识紧张抿唇。
朱棣察觉,伸手拍了拍徐妙云的手,看着朱元璋,点头,掷地有声道:“父皇,儿臣之前情绪烦躁时,的确产生过这种想法……”
朱元璋毫不恼怒,点点头,耐心听着。
“这一战,儿臣陆军第一镇战损六千多,这段时间,陆陆续续伤好归建的大概三千多,一万三千人的精锐新军,损失了将近四千,这都是儿臣的心血,军中每一个兄弟,都是因为信任儿臣,所以才跟着儿臣回朝助战……”
本来,可以少牺牲很多兄弟。
“战争进行时,大哥对太子系以及敌视派的纵容……”
“分兵后,我让大哥在困难时,或者战略决战时,再使用步炮协同战术,可大哥首战便用了,导致新军最犀利的一张底牌被脱古思帖木儿看透……总之,这一战中,因为大哥,原本的军事利益中,被增加太多太多的政治利益,这是战争,不是大哥在朝中为政,处理政务……”
在朝中时。
大哥对乡土村社的态度是,父皇推行,他顺从。
然后派出方孝孺等一批有能力的青年官员去地方上打开局面。
在乡土村社新政中,大哥本质角色,并不是革新的急先锋,只是一个依令执行者的角色。
雇工身股制,大哥更是摆明态度,反对全面推及天下。
就连方孝孺提出的皇商雇工身股制,也一直没有表态。
这样做的目的。
其实他早看清楚了。
这种故意表露出,偏向于‘保守’的态度。
给了很多反对者希望。
好处很多。
首先,反对者不会闹得太凶。
因为大哥给他们一种,大哥登基当皇帝,一切还能改回来的错觉。
其次,这种错觉,造就了,大明顽固保守,死抱着自己那点利益,不肯放手的庞大精英阶层,对大哥的鼎力支持!
这就是为什么。
这些年,大明精英层越发强烈支持大哥的原因。
大哥在朝中,这种出于政治利益的模棱两可做法,他并不反对。
可……
战争和政治不同!
虽然,战争是政治的延续。
但战争进行中,就不能添加那么多政治利益!
搞什么模棱两可!
“因为大哥的缘故,我麾下更多兄弟无辜牺牲,还让妙云他们身陷险境……”
朱元璋叹了口气,老四的愤怒可想而知。
“那你为何没做呢?”
其实,在他心里准备中,老四若是真这样做了。
他会废了标儿,把皇位传给老四。
朱棣摇摇头,“父皇,我若是真的要这样做,蓝玉、乃至二哥、三哥他们都会反对我,我要先打垮他们……”
“四十万北元军,虽然已经归顺我,可他们到底是外族之兵,我不可能带着一群没有汉化的外族之兵,进攻大明……”
“其次,我若进攻大明,就等于完全不顾妙云他们。”
一旦他的兵锋越过长城。
或者海军战舰炮轰金陵。
金陵城内的敌视者,一定会毫不犹豫对妙云他们动手。
即便瞒着父皇先斩后奏。
这群人也理由充分。
依着这群人对他的仇视,完全能做得出来。
他不可能为了一个皇位,把自己这么多年经营的家都舍弃。
这也是最主要原因。
“再次,即便父皇把储君之位交给儿臣,儿臣想坐稳也不容易……”
大哥这二十几年,父皇帮助,以及大哥自己经营的太子系多么庞大?
地方势力也仇视他。
难道,他学太宗皇帝李世民,把大哥一脉杀绝?
其他人还好。
他能对雄英下得了手吗?
“最后,儿臣本来对储君之位也没什么想法,当然,若是当时妙云他们出事,儿臣会不择一切代价的,哪怕把咱们大明打的四分五裂,儿臣背负万世骂名,都在所不惜。”
朱棣毫无保留,将他当时的各种想法,以及应对各种变化的安排,全盘托出。
朱元璋和马秀英相互对视。
全都松了口气。
他们不是怀疑老四。
也并非想试探老四。
就是想让老四把心中郁结说出来。
说出来,发泄出来,对身体好。
这种话,他们不倾听,老四还能向谁述说。
“对于示范区的人员安排,你有什么想法?”朱元璋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。
仿佛,刚才一切都没发生过。
朱棣略微沉吟,抬头,说道:“朝廷对示范区的终极目的,就是让这百万人,最终放下手中的刀,认同大明人的身份,通过教育,最终使之认同炎黄子孙的身份……”
“儿臣建议,治理示范区,以蒙汉官员搭配为主,儿臣推荐,蓝玉主管示范区军事,张玉主管示范区民事,朝廷只在中原迁民聚居区派遣汉官,这些官员,也最好是熟悉蒙古人的汉官……”
蓝玉是大哥的妻舅。
大哥肯定放心。
张老大则救过大哥,想来会成为大哥的心腹。
这段时间,他刻意和张老大疏远,就是希望,张老大能承担起这个重任。
帮他把这百万追随他南下的蒙古百姓安置好。
至于给张老大请功封爵这件事。
他也不准备插手。
大哥为了笼络张老大,肯定会给张老大请功。
他若多此一举,反而对张老大不利。
这一夜。
一家四口谈到很晚很晚……
翌日,朱标抵达。
众人纷纷去看望朱标。
朱棣去后,所有人主动给兄弟二人腾出空间。
朱标一路南下,虽然速度不快,可对于现在的身体,负担还很重。
躺在床上,脸苍白看着朱棣。
“老四……”朱标开口,打破沉寂,“这次,大哥对不住你。”
朱棣摇了摇头,“大哥,发生的已经发生了,就不要说了。”
只此一次了!
朱标嘴唇动动,也明白,兄弟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,这样的事情,只此一次。
从老四不苟言笑,干净利落的打断他的话,就能看出。
朱标勉强笑着点点头,指着胸口,笑着打趣:“大哥胸口还留着一颗弹丸呢。”
“我不敢给大哥取。”朱棣笑着回答。
哈哈……
兄弟二人顿时爽朗大笑。
他们在说什么,只有他们彼此知道,即便外人听到这番话,也无法揣测他们说这番话时,内心想什么。
外面等待的众人,听闻笑声后,纷纷松了口气。
尤其是太子妃常氏、蓝玉等人。
无论如何,至少这对兄弟现在没有反目成仇。
朱标轻轻咳嗽,平缓笑意,看着朱棣,感慨道:“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,再也不是当初,要大哥监督管束的弟弟了……”
话中,话锋徒然一转,“老四,大哥想让雄英留在身边……”
朱棣微微皱眉……
兄弟二人目光对视。
朱标直言不讳道:“现在当家做主的是父皇,你的所作所为,父皇能接受,大哥就没什么不能接受,但将来,若是雄英像你这般,受点委屈,就在自己预判的情况下,夺兵权……”
“听闻自己的学生只是被抓,就纵兵杀三百六十八人,若如此,我无法接受。”
他说的是真心话。
他并不介怀老四此番的行为。
他很清楚,老四没有那种野心。
但他不能让雄英变成另一个活脱脱的老四。
父皇放纵老四做的事情。
他不会放纵雄英。
此事,他选择第一时间和老四先说。
朱棣沉默,其实,他还有很多东西,想交给雄英。
可大哥作为雄英的父亲,大哥都提出来了。
他无法拒绝。
通盘想清楚后,朱棣含笑点头:“好。”
他很清楚。
大哥有些话没有说透。
比如,雄英不能太像他。
否则,敌视他者,会把这种敌视,转嫁到雄英身上。
这对雄英的将来十分不利。
大哥恐怕也从此番事变中,真正看到了,敌视他的人,多么庞大。
这是替雄英考虑。
在朱棣离开朱标下榻房间不久后。
朱标要把朱雄英留在身边的消息,很快传开。
百官顿时弹冠相庆。
“太好了!”
“太子爷终于醒悟了!太孙决不能成为第二个朱四郎!”
吕本房间。
吕本靠躺在床脚,喜忧参半看着胡惟庸,“胡相,朱雄英回来,对咱们有利也有弊啊!”
利处。
就是朱雄英没有了朱四郎的庇护。
或许,将来会惹出,让太子爷厌恶之事。
弊端也十分明显。
外面同僚弹冠相庆,便是最好的证明。
其实,他们更想看到,百官因朱四郎,而仇视朱雄英。
胡惟庸一笑,“吕大人,至少,太子把朱雄英留下的举动,已经证明,这对兄弟已经无法像以前那般融洽了,不是吗?”
哈哈……
二人顿时压声开怀大笑。
朱元璋下榻的院子。
朱棣一家四口,也在这个院子。
这是独属朱棣一家四口的尊荣。
朱元璋站在窗口。
马秀英轻轻靠近,给朱元璋披上一件衣服,询问:“看什么呢?”
“雄英,刚刚去了老四的房间,小家伙心情肯定不好……”
别说雄英,当他得知标儿做出这个决定,也是既愤怒生气,又无奈。
“四叔……”
朱棣房间内,朱雄英进来后,就突然闷头给朱棣跪下。
朱棣知道雄英难受,没有制止,等雄英开口,笑着扶起,见小家伙眼睛红红,笑道:“哭什么哭,你又不是见不到四叔了,你将来肯定会代表咱们大明,频繁来访问四叔的,四叔在吕宋建国,记得来!你这眼泪留着,等四叔百年的时候,再哭!”
朱雄英抬手,用衣袖擦了擦眼睛,勉强挤出一丝笑意。
朱棣拍着朱雄英肩膀,“今天四叔再给你上一课,这一刻,是如何做一个上位者!”
朱棣神色渐变严肃。
“首先,在你没有掌权时,不要提出个人色彩太鲜明的东西,尤其是四叔提出的两项新政,大明的精英层,未来必然会逼着你对这两项新政进行表态,你就告诉他们,皇祖父、你父亲什么态度,你就什么态度,你甚至不需要有态度,只要做他们交代你的事情即可。”
雄英认真倾听。
“你来告诉四叔,官员分几等?”
朱雄英思考片刻摇头,他很清楚,四叔所问官员分几等,绝不是品级。
朱棣伸出三根手指头,“三等!”
“一等官,这类官爱国爱民,君主在他们心中只排末尾,这类官很少,每一个都是宝贝,你身为上位者,这类官,往往会让你很生气,但记住四叔的话,只要他不变,没有野心,你就要一直容得下他,这类官,数量少,但却能真正为一个政权的繁荣、发展、进步提供动力……”
“二等官为皇帝家臣,这类官,忠君甚于爱民,这类官不多,但比一等官多,对这类官员,你要用之,但也要防之……”
“三等官在四叔眼中就是奴才,这类官最多,四叔告诉你,奴才的确能替你办很多事情,也十分会讨你欢心,但你始终要记住,这类官最廉价,有许许多多人,想做上位者的奴才,千万不要心疼一个奴才,这类奴才,该杀时,要毫不手软的杀!”
古往今来几千年文明史。
奴才最多!
可奴才最廉价!
但就是有些上位者,用惯一个奴才后,就舍不得杀。
太蠢!
奴才这种人人争先恐后抢着做的角色,杀了还可以培养。
代替者不行,杀了继续培养。
“当然,人并非一成不变,上位者引导调教的好,家臣慢慢也可以转变为一等官,就好像进忠……”
进忠现在,虽然也首先忠心于他。
但已经把爱国爱民放在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。
这已经十分趋近一等官了。
“总之,你要记住,想要把一个政权建设好,就要在三个等级的官员两头做文章,减少奴才的数量,尽可能挖掘启用,增加一等官,若是满朝奴才横行时,一定是一个国家、一个政权衰亡的开始。”
叔侄二人谈到很晚才结束。
金秋九月。
天十分阴沉。
河北。
唐家庄码头。
陆军第一镇将士,列队,一队队登船。
朱棣准备启程回东番了。
朱元璋带着一家人,送别。
“老四,尚炳就交给你了,父皇南巡时,二哥肯定去看你建设的福建和东番。”
“四哥,我也要去,等四哥在吕宋开国时,一定要邀请我们去参观啊!”
兄弟们一一和朱棣说话。
朱标带着常氏,走来。
拍了拍朱棣肩膀,“父皇南巡,大哥不能去了,等你开国时,大哥一定去!”
朱棣含笑点头。
朱标说完,走到一旁。
常氏看着朱棣。
她觉很对不起四弟。
可太子爷的一些事情,她又无法插手。
常氏强行挤出一丝笑容,“四弟、妙云,记得多回来看看……”
话中,常氏压低声,用只三人听到的声音,低语:“四弟、妙云,无论发生什么事,我都是你们大嫂,我们都是一家人……”
太子爷把常茂安排去云南了。
说白了,就是替老四惩处常茂。
可这够吗?
她就是告诉老四,无论老四对常茂做什么,她都不会因此恨老四。
常茂做的太过分了。
已经是天理难容了!
舅舅已经告诉他,常茂在此番事情中,扮演了什么角色!
至于是否还有其他人。
舅舅也不清楚。
需要老四自己去调查。
朱棣、徐妙云微微愣怔,回神后,朱棣感激点点头,“谢谢大嫂。”
常氏却感十分羞愧,郑重点头,握着徐妙云手,轻轻拍了拍,转身去旁边。
朱元璋、马秀英抱着小祈婳走来。
朱元璋瞪了眼朱棣,“记得,你昨晚还欠着爹一次洗脚!”
这个混球。
昨晚送走雄英,跑到他下榻的房间,要给他和秀英洗一次脚。
被他拒绝了!
他得让这混球欠着!
不然,这混球真的就不牵挂他们了!
朱棣无奈笑笑,腹诽:‘给你洗,你端着,活该!’
“等在百年时,你回来给咱洗!”朱元璋瞪视,话中,把小祈婳交给朱棣,伸手摸了摸小祈婳小脑袋,“咱们家小祈婳是个孝顺娃子,将来,你让祈婳、雍鸣、金豆子经常回来看看咱……”
朱元璋说着,声音有些低沉。
深吸一口气。
强忍住。
转移话题,“回去后,好好休息几天,然后好好准备,明年爹和你娘,就去福建南巡,另外,今年福建的税赋,不要押解朝廷了,朝廷以福建税赋,向你购买五十艘现役海军战船……”
朱棣愣怔。
朱元璋身后百官,许多人脸色瞬间难堪。
去岁,福建就两百万两税赋。
今年叶茂搞精细化发展。
税赋恐怕更高!
两百万两税赋,就买五十艘燕藩海军战船?
就算朱四郎把他海军中,一百六十门火炮旗舰加上,撑死也用不了一百万两吧?
这明摆着,是给朱老四塞钱!
“左相,这不好吧?”一名官员在刘伯温身边,小声反对,“朝廷太吃亏了吧?”
刘伯温扭头,扫视身后百官。
嘴唇动动。
“诸位同僚……”李善长抢先冷笑道:“燕王为朝廷打赢北征,为朝廷建设福建、燕藩鸡笼屿造船厂,为朝廷培养工匠,来福铳、新军等等,朝廷愿意花两百万,诸位谁能为朝廷做成这么多事?”
人家皇帝给离家远行的儿子塞钱怎么了。
别说,燕藩还为朝廷立下这么多功劳!
要不是陛下考虑朝廷大战后,各种财政开销会很大。
恐怕绝不止两百万这个数!
不过,两百万对于燕藩来说,也十分庞大了。
两百万,出让五十艘海军战船。
燕藩就能对海军更新换代了。
也能建立更多新军!
刘伯温冲李善长感激点点头。
他身为左相,直接站出来维护燕王的确不合适。
这个相争相斗大半辈子的老伙计,这是替他说话。
朱樉等人,纷纷转头,怒目瞪视百官。
他们无法埋怨大哥。
可老四被逼彻底离开大明,这群人也是主要原因!
他们都不嫉妒老四。
轮得着这群人多嘴!
朱元璋也听到后面动静了,根本懒得搭理。
这会儿,他只想和老四多说说话。
这样的机会,今后,只能掰着手指头数了。
轰隆!
某刻,头顶厚重压抑的阴云中,突然传出沉闷雷声。
朱元璋虽然不舍,还是停下来,拍了拍朱棣肩膀,“要下雨了,不能留着,就早点走吧。”
朱棣点点头,和徐妙云相视一眼,徐妙云抱着金豆子,一家五口跪下。
马秀英看着朱棣夫妇给他们叩首,眼睛顿时一红,侧头转身。
朱元璋也眼鼻发酸,强撑着,挥了挥手。
一小太监走出来,展开圣旨,大声宣读:“皇四子朱棣接旨!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朕之麒麟儿朱棣,功勋卓著,上体父心,下爱黎民,为我大明靠山柱石……今册封,吾之麒麟儿朱棣燕王爵位,位列诸王之首……钦此!”
封爵之事,朱棣早知道了。
举起双手,大声道:“儿臣朱棣,谢父皇隆恩!”
在朱棣接过圣旨后,朱元璋亲自弯腰扶起朱棣,双手紧紧握住朱棣肩膀,“走吧!”
话落,许久才松手。
朱棣、徐妙云看看朱元璋、马秀英,点点头。
带着孩子们转身。
“四叔!四婶!”
“师傅!师娘!”
雄英、采绿、杨荣看着朱棣登船,再也忍不住,冲出来,大喊着,跪下给朱棣、徐妙云叩首。
雄英跪谢朱棣、徐妙云的养育教导之恩。
这一幕,自然引得很多人不高兴。
可谁都不敢说什么。
人群中,吕本、胡惟庸瞧着许多人皱眉,相视一笑。
朱棣登船后。
转身,看着下面码头的人群,吩咐:“俞靖鸣炮,谭渊命兄弟们行军中之礼!”
“立正!”
“立正!”
嗵嗵嗵……
很快,炮声中,站在甲板上的各营管带,号令声响起。
一个个方阵,站在甲板上,向朱元璋捶胸行礼。
甭管大明其他人如何。
可兄弟们都看的清楚。
陛下和娘娘,是真的疼爱王爷。
风帆升起。
数百艘战船缓缓启动。
朱元璋看着战船越来越远,忍不住提步冲向码头。
片刻后。
数百艘战船成为一个个小黑点,消失在视线中。
人群渐渐散去。
朱元璋、马秀英在三个孩子陪同下,依旧站在码头上。
朱元璋眼睛越来越红。
轰隆!
雷声密集响起,雨滴落下。
很快,雨滴越来越密集。
数名太监撑着伞跑来,一名太监给朱元璋撑伞。
“走开!”
朱元璋情绪激烈推开太监的手。
任由雨点打在身上。
雨很快转为瓢泼大雨,
狂风吹拂着雨水,打在朱元璋脸上。
马秀英站在旁边看着。
默默叹了口气。
她知道,重八肯定哭了!
重八对老四,爱之深,可亏欠感更深!
远处行营帐篷。
百官站在帐篷门口,看着雨幕中,任由瓢泼大雨冲刷的朱元璋。
“呼!走了!终于走了,太好了!”
“可不,看看陛下对朱四郎的态度,若是继续下去,难以预料!”
“往后,吾等一定能把大明引回正轨!”
“燕藩?哼!将来必将燕藩覆灭!”
朱樉帐篷内。
姚广孝盯着雨幕中,朱元璋的背影,感慨道:“海阔凭鱼跃,天高任鸟飞,往后的燕王,可真就无法预测估量了!”
话中,视线向海面深处延伸……
战船在海浪中起起伏伏。
朱棣站在甲板上。
任由雨水冲刷,两只脚稳稳踩在甲板上,身子随着战船起起伏伏。
脱烈和乌云琪格乘坐另一艘战船。
通过火炮射击口,看着旗舰上,朱棣雨中朦胧的身影。
扭头不解道:“姑姑,姑父他这是怎么了?不高兴吗?”
“不准叫姑父,他是我义兄!”乌云琪格瞪目教训,看着朱棣背影,笑道:“他应该不是难受,而是和过去二十几年的自己做切割,从今往后,他就与大明没有任何关系了,就是草原上的狼王,亦或是,振翅蓝天下的雄鹰!”
大明对于义兄,其实就是个包袱。
做不了主,又有太多牵挂。
这回好了。
敌视者,让义兄对大明彻底心寒。
放下对中原的责任和义务后,这只雄鹰,将无任何羁绊,尽情翱翔。
大明之于义兄,就是一个笼子!
乌云琪格收回视线,低头,“绰罗斯家族的仇恨,你不必放在心上,不必一直记恨马哈木,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,能在他身边学习、成长,是你的幸运……”
她希望,家族唯一的男丁。
将来没有包袱的成长。
权力斗争本来就是残酷的。
一个孩子,没必要背负这些东西。
这一刻,战船上,所有人都默默看着朱棣。
也都对未来,充满了跃跃欲试的迫切。
所有人都明白,这场大雨后,王爷将带着他们,走上一条波澜壮阔的征程!
未来,他们未必不能与朝廷试比高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