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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二十九章 亚瑟爵士很欣赏你,来帝国出版混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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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如果你在伦敦询问一个爱尔兰下层劳工来自何处,他首先会告诉你自己来自老爱尔兰,然后又会补充道:“每个地方都有好人和坏人。”

  这样的评价同样适用于那些按行计酬的一便士记者们。倘若要问,这世界上善恶两极分化最大的行当是什么,那必然是他们。其中既有坚持事实真相、不畏强权的自由调查记者,也有见钱眼开胡编乱造的造谣生事者。然而令人痛心的是,在一便士记者中,后者的数量远胜于前者。

  为了能够蒙蔽负责审稿的副编辑,进而达成在报社成功过稿的目的,一便士记者甚至会精心设计骗局。

  为了最大限度地从中获利,有时两个人会串通一气,他们约定其中一人在当天投稿,而另一人则在次日向报社发送详细的反驳,坚称第一个人的报道在细节上有错误,以便让审稿编辑确信这篇离奇的报道并非纯粹虚构。

  虽然这种骗术一旦被识破,报社编辑自然总会留心当事人的后续来稿。但投稿人也有办法应对,他们会通过化用新笔名,或者付些酬劳请他人代投文稿,来规避报社的封杀令。

  伦敦报纸上那些措辞含糊的风流韵事、离奇悬案,有相当部分都是这帮一便士记者发挥想象力的作品。

  在这个行当里,甚至有人可以凭借循环使用同一套编故事的模板,一次赚上200到250镑。等到两三年后,健忘的伦敦读者不记得这套故事的时候,他便可以故技重施,改改细节、名字和地点,换份报纸投稿刊发,再赚两百镑。

  尊敬的大卫·刘易斯先生就是这样一位一便士记者中的佼佼者。

  他早早的就发现了这个行当的奥妙之处,放弃了那种劳心劳力四处碰运气的低端打法,在不断地实践中,逐渐摸索出了一套可以复用的故事模板。

  他的自杀报道模板在行业内几乎可以算作一门独门手艺了,他自己管这套玩意儿叫“落水式叙事”。

  故事的开头总是相似的,伦敦的清晨、雾气、泰晤士河堤,用三两句话勾勒出那种潮湿、模糊的氛围。接着,他会安排一位体面却不幸的自寻短见者。如果写的是绅士,则必然上周还出现在某个俱乐部的晚宴上。如果是淑女,则总是会留下一张写满抑郁、内疚或者被背叛的字条。

  在刘易斯的笔下,自杀的原因永远带着一层模糊的浪漫主义色彩,要么是因为爱情、要么是因为债务、要么是信仰的崩塌,当然了,由于最近科学越来越受到社会的追捧,所以刘易斯也与时俱进的在动机一栏新增了受困于科学的虚无……

  这些都是刘易斯反复轮换的题材库,他甚至专门有一本记事本,按字母顺序罗列着各种自杀动机的索引。当他灵感匮乏的时候,只要随手翻一页,就能立刻拼凑出一个好故事。

  真正让刘易斯得心应手的,还是他对细节的处理。

  他总能编出一些看似真实确凿、实则无法查证的小细节,比如说“那位绅士的外套右口袋中揣着一枚破裂的怀表”,又或者是“他的左手戴着一枚印有.字样的戒指”等等。

  当然了,哪怕是这种压根无法证实的细节,有时候也会阴差阳错的对上。

  年初的时候,刘易斯就曾对某位绅士从滑铁卢桥跳河自尽的传闻做了“详尽报道”,请原谅我实在不能说是“如实报道”。尽管刘易斯宣称自己亲眼目睹,并且以极其煽情的笔调,对逝者的轻率之举表达了痛惜。文中还不厌其烦地描绘了死者的容貌特征。但理所当然的,尽管泰晤士河警大力搜寻,可尸体始终未能找到。

  当这则新闻出现在晨报上后,翌日,两位绅士便造访了报社,并表示新闻报道中对不幸者的描述,非常像是他们失踪两日的亲人,还恳求报社能够允许他们面见撰稿人,以便核实死者身份。

  当报社通知刘易斯时,难免的,用他本人优雅的措辞来说,那就是自己陷入了困境。

  不过,他随后灵光乍现,确信这个念头能让他体面地摆脱困境。

  他随即前往报社办公室,两位绅士正焦急地在那里等候他的到来。

  “很抱歉打扰您。”刘易斯刚到,其中一位绅士便立马起身:“但这真是个令人痛心的案件。”

  “确实如此。”另一位绅士也叹气附和。

  “二位指的是那个投河自尽的不幸之人吧?”刘易斯摆出一副殡葬师般凝重的表情,似乎对两位先生流露出的痛苦深表同情。

  “是的,就是那位不幸的死者。我们……唉,我们非常担心他是我们的近亲,刘易斯先生。您能否请您详细描述下他的外貌特征?这样我们才能确认他是否真的是我们的亲人。”

  “您亲戚的头发是什么颜色?”

  “金色的。”

  “喔!万幸!那这位不幸的死者就不是你们的亲戚了,因为他的头发是乌黑的。”

  两位先生脸上闪过一丝喜悦:“先生,我向您保证,我们无比感激您如此爽快地满足了我们的愿望。”

  “举手之劳罢了,我同样为二位感到高兴。”

  “实在感激不尽!这点微薄心意请您收下,权当是补偿给您添的麻烦。”

  说着,绅士便把两畿尼金币塞进了刘易斯的手里。

  “您真是太客气了。”刘易斯一边说着,一边把金币揣进了兜里。

  或许是因为良心发现,又或许是担心短期内重复作案容易暴露,所以刘易斯当晚回家便立马把还没来得及投稿的,讲述某位风姿绰约、装束典雅的女士投摄政运河自尽的“新闻”给撕了。

  可是,短期之内不能用“落水式叙事”赚钱,刘易斯的收入立马就出现了断崖式下跌。

  有人可能会说,刘易斯难道不能像其他同行那样,东奔西跑的追热点、赌运气吗?

  那当然不能了,作为站在一便士记者行业顶点、掌握了一技之长的高端人士,他怎么可能愿意放下身段去写那些无头苍蝇似的蠢货呢?

  与其出路费、跑断腿,在竞争激烈的行业红海搏杀,不如勇于开拓创新,向着鲜有同行敢于涉及的、高风险、高回报的蓝海市场进发!

  借着维多利亚女王登基的东风,大卫·刘易斯先生已经研究决定了,他要把主要精力放在王室新闻报道上!

  虽然现在已是凌晨1点,但科文特花园市场的埃文斯餐厅依然灯火通明。

  只不过,这里的热闹,外面是看不见的,因为埃文斯餐厅是一家地下餐厅,并且或许也是伦敦第一家以歌唱为卖点的音乐餐厅。

  在伦敦,地下酒窖曾经长期臭名昭著,被视为堕落之徒寻欢作乐的藏污纳垢之地。

  但是自从1835年埃文斯饭店改建之后,他们那个往日喧嚣的地下酒窖便蜕变成了高雅的聚会场所。不论是离店时在门口结账的奇特规矩,还是新组建的餐厅合唱团和歌词本,又或者是那份包含了烤土豆、黑啤以及撒足辣椒粉腰子的埃文斯推荐套餐,都让伦敦人倍感新鲜。

  而前厅的挂满了名人肖像的埃文斯画廊,以及为女士们专门打造的堪比《天方夜谭》的观景包厢,更是让社会名流对这里趋之若鹜。再加上,这里还坐落于剧院扎堆的科文特花园。如此一来,生意想不好都难了。

  在今年上半年,刘易斯正经历财政危机的时候,他是决计不敢天天来埃文斯餐厅吃饭的。

  但是,为了庆祝新稿件一举拿下两家晨报和两家晚报的版面,帮助自己摆脱财政危机,刘易斯觉得给自己安排一个放松计划,倒也不是什么太奢侈的事情。

  无非就是一连三天埃文斯饭店下榻、科文特花园剧院包厢观戏,外加埃文斯餐厅就餐嘛……

  那些真正的上流人士,哪个不是这样过的?

  刘易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的啤酒沫,放下那只剩了半盏的酒杯,微微向后靠着椅背。

  前天连续的通宵写稿和报社奔波让他有点疲惫,那种在金主、编辑之间游走的紧绷感,此刻在埃文斯餐厅的乐声与灯光映照下,终于稍稍松弛了些。

  他抬头看向前方舞台,餐厅合唱团正站在台阶一侧,唱着《红衣水手》里的段落,侍者端着满是蒸汽的腰子盘从人群间穿梭而过,空气里弥漫着辛辣的胡椒和炖肉的香气。

  刘易斯心情不错,这次的报道,他在几家报社一共拿了三个半的版面,而这也意味着,哪怕他在埃文斯住上一个月,兜里也依然有富裕。

  他叉起一块烤土豆送入口中,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注意到,隔着一把椅子的那张圆桌上,也坐着一个独自用餐的男人。

  那人穿着剪裁极好的深黑色礼服,衣领扣得极紧,头发整齐地向后梳去,靴子擦得发亮。

  他的餐盘几乎没动几下,几片薄薄的烤牛舌和半块面包被切得整整齐齐,却只少了一角。

  他没有看舞台,也没有看四周热闹的宾客,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,手里捧着一本书。

  刘易斯心想:“一个人吃饭的人,总该有点故事吧?”

  于是,刘易斯举起酒杯,轻轻一笑,朝那桌倾了倾身子:“真巧,先生!看来我们是今晚餐厅里少有的两个孤独灵魂。”

  那人闻声转头,眼神极其清澈。

  “也许吧。”那人捧着书抬起头,淡淡回道:“不过我一直以为,孤独的人多半只是不想被打扰。”

  刘易斯被这句话逗乐了,他抬手招呼侍者:“再来两杯酒,一杯给我,一杯给这位邻桌先生。”

  语罢,他还笑呵呵的向那人开口道:“请您一杯酒,算是我打扰您的赔罪了。”

  那位绅士微微点头致谢,但也没有多说什么。

  可刘易斯就是那样的人,别人不理他,他反倒兴趣越是浓厚。

  一便士记者的职业本能悄无声息的苏醒,他有意的打听起了这位陌生人的相关信息:“我看您桌上的餐点几乎没动过……这里的菜不合您的胃口?”

  那位绅士闻言,仿佛是知道今天不可能再有清静了似的,他摇了摇头,放下书本道:“法国人用宵夜时,不过是一盘冷沙拉、几片开胃水果、一只鲜嫩的鹧鸪、一份清淡的煎蛋卷,至多再加一碗寡淡的清汤配一片精瘦的肉排罢了。但但即便如此,有时法国人也会被噩梦惊醒,从床上坐起,吓得毛骨悚然,发誓今后再也不吃宵夜。意大利人则花三便士半买通心粉果腹。西班牙人用大蒜抹一片面包,吃完便会感谢上帝,叼着香烟入眠。粗犷的德意志人吃夜宵偏爱冷盘肉和沙拉,然后用啤酒顺着喉咙送下这简朴的一餐。像是埃文斯餐厅这样份量的宵夜,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打算卖给哪个国家的客人。或许是美国人?但美国人根本谈不上吃宵夜,正如他们从不正经吃早餐、午餐或晚餐,而是永远暴饮暴食、烟不离手。”

  刘易斯被那一大串地名与饮食对比镇住了,他听得目瞪口呆,以致于不小心在亚瑟面前露了怯。

  “哈哈!”刘易斯愣了一会,终于笑出声来,他拍了拍桌面,几乎要打翻酒杯:“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记者才喜欢编排异国风俗,没想到您才是真正的行家。您该不会是个地理学家吧?或者,您是做进出口生意的?”

  “地理学家?进出口生意?”那人摇了摇头:“不,我不是。”

  “那就更奇怪了。”刘易斯往前倾了倾身子:“我跑新闻十几年,凡是能说出法、意、西、德、英,甚至美洲饮食习惯的,不是写游记的作家,就是给某个贸易公司驻外的。您这番话,比我在《伦敦新闻画报》上看到的任何一篇文章都生动。”

  那人看着他,微微笑道:“是吗?即便您这只是场面上的漂亮话,我依然要感谢您,毕竟您刚刚这番话起码证明了我过去的外交工作没白干。”

  “外交工作?”刘易斯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
  他本能地挺直了背,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与一位见过无数君主、大臣的绅士交谈。

  “我的上帝啊!您……您是外交官?”刘易斯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:“这……这可真是伦敦难得的奇遇啊,先生!那您一定认识不少要人吧?部长、使节、议员……喔,甚至是女王陛下!”

  “确实认识一些人。”那位先生笑了笑,淡淡道:“不过多数时候,我宁愿他们不要认识我。如此一来,也不至于一出事就往我这里推。”

  “真是了不起!”刘易斯郑重其事的端起酒杯,笑得有点谄媚:“那您一定见过许多非凡场面。我们这些可怜的笔杆子,只能靠道听途说来想象世界的样子,而您却真正走进了它。”

  刘易斯搜肠刮肚的回想着各种画报上的政治漫画,竭尽全力的希望能找出一幅可以和眼前这位先生对上的。

  “那您这次回伦敦,是公休假吗?还是说,您马上又要外派了?”

  “很遗憾,既不是公休也没有外派。”这位可敬的先生叹了口气:“我在圈子里得罪了些人,所以被外交部扫地出门了。”

  “扫地出门?”刘易斯瞪大眼睛,像是听到一件天大的荒唐事。

  他立刻放下酒杯,声音都高了一度:“那帮蠢货!伦敦的蠢货已经够多了,我倒没想到连白厅街的那几栋房子里也藏着这么多!”

  刘易斯的神情里带着几分夸张的愤慨:“先生,您瞧,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国家的脑袋,结果呢?整天关在办公室里对着地图打哈欠,对外事务的复杂与微妙,他们半点都不懂!像您这样见多识广的人,他们怎么可能容得下?这些蠢货,最喜欢干的就是排挤比他们聪明的人。”

  那位先生轻轻抿了一口酒,淡淡地笑了笑,没接话。

  刘易斯却越说越起劲:“我说得没错吧?他们整日里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,仿佛世界就该照着他们的章程旋转。可他们的章程是什么?文件、批条、官话!在这座城市里,要升官靠不是才智,而是裙带。要立功靠的不是胆识,而是谄媚。如果您真是因为太直率被人排挤,那反倒证明您的品格比他们高贵。我敢打赌,您一定是在什么大事上说了真话,结果让那些老狐狸感到了难堪。对吧?”

  绅士把杯子转了半圈,他似乎思索了一会儿,才慢慢地说道:“也许吧。外交这行,有时候比写新闻还险。你写错一行字,最多是不过稿。可我们写错一个句号,可能就要赔上一场战争。”

  “那就更说明我说得没错!”刘易斯一拍桌子,情绪激昂道:“像您这样的正直之士,才是英国该重用的人!我可太清楚那帮人了,他们宁愿用一群能拍马屁的饭桶,也不会信任一个懂世界的实干家。”

  那位先生笑着望他:“您似乎对白厅的事也颇有了解?”

  “了解?”刘易斯哈哈一笑:“我们记者有什么不了解?白厅的门口我们都蹲过,外交部的门卫有几个、财政部的职员谁在偷懒、首相官邸后门哪天有谁出入,我们都一清二楚。只是知道太多没用,写出来要被禁,写不出来要饿死。哈哈,这就是伦敦新闻业的妙处!”

  那位先生轻轻一挑眉毛,笑着问道:“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跑?那还不得累死?您难道就没有雇几个学徒,或者养几个提供信息的线人之类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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