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邑,魏昊大闹过后的余波总算散去,但街头巷尾,还会时不时冒出来些许议论。
甚至连街坊中孩童们的嬉戏,也多有争抢扮演“魏赤侠”。
大朝会上,李怀柔离去之后的官场震荡,并没有显现出来,因为有了更加惊人的变故。
京城东郊曾经用来祭祀的“沃野”,竟然有天界仙使降临,朝野尽知之余,让“十仙奴”更显小丑。
这些“天使”并没有进入夏邑,而是在“沃野”跟大夏朝廷进行了沟通,不过,有些老世族却发现,这些“天使”,似乎并非是“太一天庭”中位列仙班神仙强者。
但太后对此无所谓,她为了编练新军,并不介意妖精之外再来些神仙。
合用则用,不合用则弃,这个女人因为魏昊的一场大闹,反而真正掌控住了京城实际权力。
“只消娘娘降旨,辟一处山水为我等道场即可。如此,九州门徒,都能汇聚此处,为娘娘排忧解难,一道旨意罢了……”
“噢?”
太后有些好奇,“予怎么觉得,天界比我大夏还要紧张那个魏氏农家子?予听闻江淮诸事,此獠降魔平妖,怎么算都是功德无量,天界怎地还要戕害他?”
“娘娘言重了。谈不上戕害之说,不过是照章办事。”
临时的“行宫”中,“天使”不动声色,跟太后稍稍解释。
“予能得到什么?”
“我等道场之中,愿尊太后为‘王道圣母’,只要香火鼎盛,太后在人间长生不老,并非难事。”
“长生不老……”
太后闻言,眼睛一亮。
“那魏氏农家子不除,这长生不老之说,也是妄言。”
“好叫娘娘知晓,我等人间门徒,有千万之数分布九州,只要重聚道场精神,必可感召四方。便是大夏境内,也有五岛真仙,只是避世潜修,犹如坐死关,只要无人打扰,他们也不会出关罢了。”
“那农家子如今行的可是正义之举,降魔平妖……若是跟他死斗,只怕难以取信天下人。”
“这有何难?”
仙风道骨的“天使”微微一笑,冲太后道,“此人北上荡魔,可有朝廷委任?只要夏室还是神州人道昌盛之所,那就是人间共主。魏昊一无夏室委派,二无夏室守土之责,他贸然招兵买马北上荡魔,实乃‘名不正,言不顺’,此谓非法无德之举。”
“非法无德?”
“不错!夏室的天下,是什么妖魔是什么仙神,都是夏室说了算。是敕封还是破除,岂容旁人置喙?魏昊既不是夏室将左,又不是夏室臣属,陡然起兵,不过是借机谋反……”
“此獠是非法荡魔?”
“正是!”
太后眼睛一亮,天下的大义,终究还是在夏室手中。
这农家子狂妄行事,自以为行侠仗义,不过是“侠以武犯禁”罢了。
越想越觉得言之有理,太后甚至已经有了大概的思路,除了海捕文书之外,或许,更要进一步告知天下。
于是,大朝会上,在满朝文武错愕的表情中,中书省率先拿出了本次大朝会上的重要议题,那就是平定“淮下妖魔”一事。
群臣本以为终于要上业务强度了。
然而万万没想到,议题矛头突然一转,开始讨论魏昊的荡魔军的性质。
省认为当昭告天下,宣布魏昊率众“非法荡魔”。
正常来说,此议桉需要大朝会上公推,提前通通气满朝文武,那也是应该的。
可似乎中书省上下都要搞突击,消息竟然没有走漏出来。
诸多老世族子弟顿时感觉到这里头有问题,但更大的问题随之而来,让他们完全没有准备时间。
李怀柔离去的门下省,还在瑟瑟发抖爱惜羽毛的门下省相公们,竟然一致同意这个议桉,并且在大朝会上,都表示同意签字用印。
这让尚书省的重臣们,一个个犹如吃到了绿头苍蝇,表情非常的复杂。
多少年了,大朝会上搞突击这种事情,居然又一次出现。
作为执行机构,尚书省上下各部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悚感。
因为,要去民间走一遭的,不是拟题的中书省,也不是批复的门下省,正是他们这些各部官吏。
挨骂,也是他们前往一线挨骂,那些最倒霉的底层小吏,怕不是要被唾沫淹死。
“非法荡魔……”
礼部侍郎纪天霞反复咀嚼这句话,他气得差点笑出声来,但心中又不得不承认,这次上头的操作,下贱是下贱了一些,可很高明,堪称神仙手段。
不过,都什么时候了,玩这种把戏,又有什么意义?
这场大朝会突击,外朝内廷互相勾结,基本上就是卖了一部分同朝为臣的同僚,换取了什么不得而知,但有一点此刻纪天霞瞬间有了判断。
本朝太后将会实权大增,不是增加一两个重臣的依附投效,而是朝廷上下,真正的开始围绕太后连运转。
大朝会午休时,尚书省六部官员的“廊下食”都加了鸡腿,算是太后以示恩宠的态度。
不过啃鸡腿的六部官员,都没什么胃口。
这鸡腿就像是生了蛆一样,让人不想张嘴。
“你怎么看?”
廊下,有人问纪天霞。
“我不过是礼部的米虫,我能怎么看?”
纪天霞自嘲地笑了笑,然后看着远处,眼神没有焦点,“若止步魏昊叛逆,尚有可为。但现在加戏‘非法荡魔’,呵……只怕是钦点魏大象的兵马,乃是人间正……”
戛然而止,纪天霞没有继续说下去,而是另起话题说道:“不过,眼下着急的,也轮不到我们。”
不远处,同朝为官的一些正直相公,此刻神情铁青,他们之前本以为这次大朝会商讨的是“还政国君”,长久垂帘听政的皇太后,也差不多该去后宫修仙了。
可万万没想到,会是这么一出。
作为“保皇党”“帝党”自居的这群正直君子,就算行事粗暴直接了一些,但智力并没有问题,他们能看到将来的朝廷形状,完全就是太后的模样。
还政……还要多久?
他们并不在意皇帝多久成年,他们在意的是,他们的官场生涯,不是无限的,而是有限的。
十几二十年或许更短,他们就会离开夏邑,甚至离开大夏官场。
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去修仙的,没有“功行”,对于资质平平之辈,甚至是家境平平之辈,都是一场梦。
为官时的权力有多大,退休后的日子就有多逍遥。
不能致仕修仙,至少,致仕之后能够良田万亩,那也不错,给子孙积累了财富,或许会有厉害的 子孙诞生,将他们这些祖先供奉起来,成为某个后世朝代的城皇神明……那也不错。
官声,不是靠埋头苦干就能搏出来的,需要运气,也需要勇气。
让太后还政,这就是绝对大事件。
但是现在,变得遥遥无期。
纪天霞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切,他现在想到的,是如何避免可能会发生的京城动乱,这跟魏昊的“大闹夏邑”有着极大不同。
敌人不会很明确,也不会只是魏昊这么一个,会有很多,看不见的,看得见的。
“该死……”
小声地咒骂了一声,纪天霞现在十分烦躁,周遭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当朝相公,其实统统都是白痴。
但在这个白痴圈栏中,他实在是身不由己。
该死……
心中又咒骂了一声,也不知道是发泄还是怎么,不想吃的鸡腿,被纪天霞狠狠地咬了一口。
大朝会的突袭,让诸多当朝相公反应不及,但早有准备的外朝内廷,却是操作非常迅速。
门下省诸相公签字盖章之后,上内侍监用印御玺,皇太后的宝玺加盖之后,这份决议,就发往了尚书省。
尚书台以往是可以磨一磨来推脱执行日期的,但是这一次,不行。
因为巡天监的人早早就在尚书台等候差遣,只要尚书台将执行公文下发,他们即刻飞往全国。
同时钦天监、除妖监也都已经准备,先行通报各州府县城的僚属单位,此事,会以前所未有的效率,通知到大夏各县。
会不会有县令愁恼,到时候,就不是朝中相公们计较的。
就算将来出了偏差,那也不是一个人的过错,人人有份。
数日后,淮阴府府城除妖监的坐堂管事收到了除妖监的符文传述,已经精疲力尽的坐堂管事那看到内容之后,竟是气得笑了。
他从未这样愤怒过,而愤怒过后,竟是笑得眼泪横飞。
“档头,档头,您这是怎么了?您不要吓我们啊。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‘非法荡魔’,入娘的……笑死老子了,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坐堂管事扶着额头,捏碎了传讯的符文,他笑出了眼泪,然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又一个字:“老子在这里撑了多久?一年?两年?三年!
整整三年!
“彭如晦让老子去求赈灾粮,老子不去,因为老子是除妖监的,饿死谁饿不死老子!”
“彭如晦让老子帮忙讨要一些粮种,抵御饥荒,纾困灾民……干老子屁事,又不是老子让淮阴府绝收的。”
“后来彭如晦让老子带人去三县平妖,老子也没去,因为老子是淮阴府除妖监的坐堂!”
“后来,彭如晦让老子突围,去求援,老子还是没去。只是这一次,不是不想去……而是去不了。”
“一年半,十八个月,老子这么懒散的玩意儿,在这里跟淮阴城共患难、同存亡。为什么?是因为老子洗心革面了吗?不是!是淮阴城的百姓,拿出了真金白银,甚至省下了自己的口粮,也供着老子……”
“日子长了,人心都是肉长的。”
“老子修炼修得没了人性,好不容易重新做人……却已经追悔莫及。”
“入娘的……哈哈哈哈哈哈,‘非法荡魔’……”
一向生勐的坐堂 管事泪流满面,半晌,他忽然双目圆睁:“他娘的老子不干了!
“档头,什、什么不干了?!”
“京城的那个妖妇,眼睛就没有看过淮阴城,指望京城,指望不上!现在唯一的指望,只有魏赤侠!老子要跟他干!诸位兄弟,对不住了!”
言罢,坐堂管事将除妖监的令牌拿出来,直接捏碎,“我要投奔荡魔义军,就不阻诸位兄弟的前程。”
“档头!档头!”
“万万不可啊档头,这么做,岂不是等同造反?没了朝廷俸禄,光靠我们自己,如何修炼?档头,不要冲动……”
“修炼?!修个鸟炼,这淮阴城要是没了,老子修的只有心魔——”
一声咆孝,坐堂管事不管其它,直接奔着府衙而去。
知府彭如晦是个人,他不能不管不顾,还需要跟彭如晦说一说。
推门而出,到了街上,一眼望去的萧条。
内城之中,能种地的地方都种了,原本的青石板街道,如今都是田地,不再走马走车,而是两道田埂,贴着街边人家商铺。
至于说围墙瓦愣之上,多的是盆盆罐罐,里面都是一些小菜。
诸如蒜苗小葱乃至豌豆儿,也多少是有一些的。
看着这一幕景色,坐堂管事双目越发坚定,坚持了这么久,什么办法都用过,才能撑到今天。
现在,曾经最大的指望,彻底指望不上,那就换个路子!
投靠魏赤侠,这个想法已经从未有过,现在一想,真是愚蠢!
愚蠢至极!
跟着魏赤侠,至少不用像一条狗一样去哀求,哀求了一年又一年,彭如晦是最蠢的那条狗。
而自己,也是。
现在,凭什么要做狗?!
到了府衙,坐堂管事迈步而入,见了还在计算如何分配后日粮草的彭如晦,他直接道:“彭相公,朝廷现在说魏赤侠是‘非法荡魔’,你可知道?”
“嗯?”
彭如晦愣了一下,他还沉浸在计算中,听到这话,有些迷湖。
勐地反应过来之后,他双目圆睁:“放……放屁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