恩科还在热热闹闹进行着,弄得人们都忽略了,现在已经是嘉靖元年的三月,大明朝彻底进入了嘉靖时代,属于朱厚照的最后一点印记,也消失了,正德,真的变成了一段过去的历史。
作为见证历史的内阁诸公,此刻当真是百转千回。
自从被朱厚熜架空之后,杨廷和除了有重要的事情,就再也没进过内阁值房。而新入阁的贾咏,则是抢了不少票拟的活。
他除了对袁宗皋心存敬畏之外,毛纪和蒋冕,两个大学士根本就没看在眼里。
我贾咏是走狗,你们俩何尝不是杨廷和的走狗。
大家都是狗,又有什么差别呢?
若说差别,那就是咱的主人更豪横,所以咱叫起来就更有底气!
所谓狗仗人势,大抵如此!
“瞧见没有,这还没怎么样,就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。”毛纪气哼哼抱怨。
蒋冕冷哼,“那又能怎么样?现在人家得势,咱们也该乖乖让路了。”
毛纪却不服气,“这算什么?他们还真觉得自己赢了?别忘了这两京一十三省,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扛得起来的。要靠着成千上万的官吏!他们手再大,还能捂得过天!”
毛纪说到这里,压低了声音,嘿嘿冷笑道:“就拿这次恩科来说,陛下派了王守仁当主考,试问,这些人就真的会变成天子的人?”
蒋冕一愣,他觉得毛纪有些过了,不是天子的人,难道是你毛大人的人吗?
毛纪呵呵一笑,“蒋阁老,你说这次恩科,来了多少人?”
蒋冕沉吟道:“历次会试,都有三千多人,这次恩科,来的人稍微多一些,应该过了四千。”
毛纪颔首,“是四千七百多人!”
他说完,又撇着嘴,微微含笑,“这么多人,他们怎么看得过来!”
此话一出,蒋冕顿时大惊,他也是久在朝中,自然知道科举考试的门道。
会试聚集天下士子,更有人连续考了好几届,因此考试生员人数众多,最近几场,都在四千上下。
而且会试是考三场,也就是说,一共有多达一万多份文章,需要考官来阅读。还要在十天到半个月以内,将结果公布出来。
这期间还要誊抄,还要排名次,还要看看有无遗漏。
工作量之大,是难以想象的。
哪怕长了十八只眼睛,有三头六臂,那也是不行的。
其实会试还好,更惨的是乡试,尤其是南直隶,浙江,江西这些科举发达的省份,动辄上万人参加乡试,而且要命的是,乡试只配四个同考官,那个阅卷强度,简直一言难尽。
会试好一点,同考官加了一倍,有八个。
至于十八房同考官的说法,那是康麻子之后,才定下的规矩,在大明朝,自然是没有的。
时间紧,任务重,还不能落埋怨,因此会试阅卷,自然有一套方法在。
首先,就是同考官阅卷,他们取中了,正副主考基本不会驳回。不然你就去一大堆的卷子里面,自己找吧!
那正副主考负责什么呢?
很简单,两个字:排名!
这就像绝大多数政务一样,你以为是主管一把手负责,可实际上具体事务都是下面人在干。
决定你生死的,往往也是中下层的小官小吏。
所以考生都明白一个基本的道理,真正重要的是房师,他们发入场券,主考只能决定你是坐贵宾席,还是坐普通席……
“毛阁老,这次恩科,天子心心念念,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吧!”蒋冕叹道:“现在杨阁老基本赋闲在家,你我独木难支,跟天子较量,着实不智啊!”
毛纪见蒋冕忧心忡忡,不免生出轻视之意。
“蒋阁老,唯有此时,才需要我等挺身而出,振奋人心士气,万不可轻易认输,一旦这口气泄了,就什么都不剩了。”
毛纪又笑道:“蒋阁老,你大可以放心,那几个被天子盯上的人,咱们心里有数。他们年纪大了,久输战阵,对科场文章,也不甚熟悉。咱们只要公事公办,就能把他们挡在官场之外。哪怕天子加恩,放他们入仕,也无足轻重。如今杨阁老意兴阑珊,咱们可要把大局扛起来!”
一句话,透露了毛纪的心思。
老的狼王不行了,有的投靠其他狼群,有的则是想取而代之!
此刻的蒋冕也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杨廷和尚且如此,且看你又能跳到几时吧!
九天连续的考试,终于结束了。
所有考生拖着疲惫的身躯,从号房出来。
纵然王岳把什么都料到了,照顾充分,可光是考试本身,就已经够消耗精力的,不客气说,他们已经把半生,甚至一生的心血,都榨干了。
唐寅一步一步,从贡院走出来,他意味深长,回看着贡院。
牌坊东边,是明经取士,西边则是为国求贤。
这八个字,还真是让人感慨万千啊!
当年他还是风度翩翩的大才子,顶着解元之名,参加会试,志在必得。
他可是应天的解元啊!
应天府大约就是除去浙江的“包邮区”,自古以来,就人才荟萃,龙蛇齐聚,实力非凡,论起科举的底蕴,在大明稳居前三。
另外两处是浙江和江西。
能在应天拿到解元,基本上就锁定了一个翰林的名额。当然,前提是要长得好看。
就拿同为四大才子的祝允明来说,他就吃亏在长得丑上,更要命的是他还是个六指儿。这样的人,如何能代表朝廷,威加海内啊!
所以祝允明才会放弃了继续走科举的路子,而是谋了个小小的县令。
唐寅就不一样了,他风度翩翩,即便到了暮年,也一点不丑,可以想象当年的场景。
一个满怀壮志的年轻人,一心想要入仕报国。
结果等到的却是个稀里糊涂的科举弊案,然后是几十年的沉沦,让人绝望,无奈,唐寅甚至想到了死亡。
而就在他已经任命的时候,机会突然来了。
“这次我会取中的!徐经,你在天上一定看着呢吧?程敏政老大人,你的冤屈世人都知道了。还有粱相公!你是我的乡试恩师。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子,您老拿命去争,现在您走了,弟子只有那科考成绩,报答您老!”
“有这么多人都在看着,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考试!我是为了无数人在考试!上天保佑,一定要取中啊!”
唐寅踟蹰之时,文征明从里面也走了出来。他看到了唐寅的神色,默默走了上来,低声安慰道:“伯虎兄,这次和以前都不同,我们都能考中!”
唐寅哑然,自己的这位老朋友,还是太天真了,所谓阎王好见,小鬼难缠。
那些人会心甘情愿,放自己入仕,把昔年的旧案翻过来吗?
虽然他对自己的实力信心满满,但是结果没出来,谁也无法断言。
不过唐寅知道一点,假如依旧是那帮人得势,这个大明朝,刚刚出现的一点新气象,也会烟消云散,再也没有任何指望了。
“陛下,朝中的忠良,不要让我们这些人再失望了!”
唐寅和文征明,迈着沉重的步伐,返回了外城的住处。
以唐寅和文征明的声望,有多少人上杆子借房舍给他们,可是他们都拒绝了。就住在城外,房舍很小,但是却很温馨。
有阳光照射,屋子里暖意昂然,不管是看书,还是休息,都十分舒心畅快。
唐寅闭上眼睛。觉得这些年的经过,简直就像是一场梦,或者说,他这一生就是一场可笑的梦。
上天给了他最宝贵的才华,却又残忍地夺走了其他一切。
他情愿意做一个庸庸碌碌的人,一无是处也好。毕竟那些诗作画卷,水墨丹青,都是用心血写出来的,用胆汁熬出来的,太难了。
唐寅和文征明都拒绝了一切访客,他们也不进内城,而是继续读书,不断写着文章,为了殿试做准备。
只不过内心有多紧张,只有他们自己知道。
而就在等着成绩出来的几天里,京城流言蜚语,到处都是。
凶猛程度,甚至超过了以往历次科举。
有人说这次科举的状元早就名花有主,考的根本不是才华,而是谁更愿意当天子走狗。只要不要脸,就能入仕为官。
恩科考中,根本不是什么荣耀,相反,还是士林之耻!
持这种看法的人,很快就被喷得落花流水,什么士林之耻?你有本事别参加考试啊!你去当隐士,不食人间烟火啊!
闹到了这时候,就有另一种说法出现,那就是考试不公!
有人绘声绘色讲,几位房师选定的文章,愣是被人黜落,反而从一大堆落榜的考生中,选出了几篇狗屁不通,根本不合规矩的八股文出来。
科场舞弊,历来都是最刺激神经的。
这样的流言一出,瞬间就炸了,人们立刻对号入座,而且还把屎盆子扣在了王岳的脑袋上。
说有个年纪轻轻,连字都不认识的幸进之臣,竟然敢评断进士文章。尤其可笑,凡是取中的人,都是他的门生。
给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当徒弟,这届士人,还真是够丢人的。
崔士林就听到了不止一个人这么说。反正他也不管什么,遇到一个,就送去衙门一个,必须让他们吃点牢房,屁股开花。
不然这帮孙子嘴太臭了。
给王岳当徒弟怎么了?
我当得心甘情愿!
当得理所当然!
至少某位阁老想当还当不上呢!
其实聪明人都看得出来,这些舆论攻势,说白了都是给这次恩科泼粪,别管真假,先给人们一个弊病百出的印象,然后再去操作,也就顺理成章了,毕竟人家是专业的!
果不其然,这次恩科没有这么容易!
就在艰难的等待中,迎来了放榜的时候,一队一队,送捷报的络绎不绝,整个京城渐渐升温……
“捷报,捷报!恭喜文老爷,高中会试第十七名,奉天殿面圣啊!”
文征明瞬间站起,袖子里的赏银扔给了报喜的。
“中了,我果然中了!”
文征明晕乎乎的,下一秒他突然注意到了唐寅,“伯虎兄,伯虎兄!你在我前面啊!”文征明激动地手舞足蹈,生出了一个念头,有没有希望是会元啊!若是这样,唐寅可就是两元,只差一个状元了!
乖乖,到目前为止,大明朝才一个三元及第啊!会不会冒出第二个呢?真让人期待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