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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.无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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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河水的倒影中,汪忠嗣看到一隅微白渐近,沉静地停在自己那一畔。那白衣映在波光粼粼之上,仿佛那人也恍若隔世。

  终于,他忍不住回望,明月夜依旧一袭月白衫裙。

  她梳起最简单的云髻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对啊,今天她及笄之礼。小女儿终于长大成人了,她确实很美,美得浑然天成,甚至惊心动魄。他心里却泛起浅浅忧伤,哎……女大不中留。

  河畔吹来微微清风,吹散了女孩耳畔轻垂的发丝,一缕两缕地游离在脸庞左右,便映得肌肤如雪,眼眸邃黑,白得更白,黑得更黑,黑白分明中又流露几分与年纪不符的沧桑与冷漠。才几日,她清减许多。

  她不开心。这念头在汪忠嗣的脑子里回旋不散。但她该欢喜才对啊?他很想问她,还有何不如意?但话一出口,却变了腔调,他艰涩道:“夫家送来金簪,你却带旧物,这不合规矩。”

  明月夜仿佛并没听出汪忠嗣的冷淡,她只认真的让乌羽,吃着自己手里的胡萝卜。除了汪忠嗣,在这匹脾气暴烈的马眼中,就只容得下她了。

  “回家吧。”他捡起自己的外袍胡乱披了:“都快成人家主母的人了,还这样率性而为到处乱跑,不好!”

  他冷静而疏远,其实心里憋着火。他也恼怒自己,竟像年轻人般无法控制自己跃跃欲试的怒气,酸涩及难堪。

  “哪来的家?”明月夜苦笑,目光迥然盯着面前的人,坚定道:“娘走了,就剩我一个人。”

  汪忠嗣被这话刺痛了,他僵硬地拽过缰绳,牵马径直到河边的一棵大树下。

  他背对明月夜,一边披衣,一边忍不住冷笑道:“许了人家,有了夫婿,果然不同。”

  “我说错了吗?将军,您自然还有将军府那一大家子……亲人,还有敬您重您的铁魂军。而月夜,我只剩自己。”她一字一顿道,执拗追至他到树下。

  这日的阳光十分灿烂,如泄金线般的阳光,穿过稀疏的树叶散落在他们的身上、脸上,光影交错间,似乎连表情都被时光斑驳了。两人都觉得看不清楚对面的人,还有彼此错综复杂的重重心事。

  “胡说,这些年,为父可曾薄待了你?!”他蓦然转身,眸子里隐忍怒气道:“大庭广众,你们两情相悦,众目睽睽之下,逼我成全。好啊,我应允了!那你为何还不开心,难道是等不及一年再嫁?”

  她凝视着他略显狼狈的胡茬,和眼睑下因为失眠带来的淤青。他的睫毛如黑而厚的羽翼,因为怒气微微颤动,他动真怒了,十分罕见。

  “我根本不想嫁给哥舒寒,我压根不想嫁人,如果不是您逼我,我何至于此?”她咬紧牙齿,眸色委屈。

  他果然愣住,山雨欲来的震怒瞬间消失殆尽。他安静下来,仔细打量着她,琢磨着她的话。

  “我与哥舒寒此前是见过一面。我们不小心结下梁子,我有把柄落在他手中。我不想连累爹,或牵扯到将军府,铁魂军马上就要出征了。我还能有什么办法,那日万不得已,只好先应承下来,就当缓兵之计吧。”她焦躁的咬着嘴唇,手中揪扯着衣袖。

  “好一个缓兵之计,荒谬!”汪忠嗣的怒气,又一次被撩拨起来,但语气已和缓了许多。

  “皇上都下旨赐婚,昭告天下了,你哪来的回旋余地?愚蠢至极。你这个闯祸精,竟然捅出个天大的篓子来。好一个哥舒寒,他胆子也不小,竟敢算计我汪忠嗣的女儿。说,到底怎么回事,他如何招惹你了,他欺负了你!”他又惊又怒,急促问。

  “受伤的人是他,不是我。不过,我自己的事儿,也不用旁人管。”她梗着脖子,不肯认错:“皇上下旨赐婚,将军又何必趟这浑水?难不成将军肯为明月夜抗旨?”

  她无奈苦笑:“即便父亲愿意,府上那一大家子人,可都着急明月夜尽快嫁掉。我不在乎旁人,但我万万不愿爹爹因我而蒙羞。我惹的祸,自己担当。大不了,我找机会杀了哥舒寒就是。”

  望着面前玲珑剔透的小人儿,绷着一张脸,决绝的大义凛然,汪忠嗣差点儿哑然失笑。不知为何,他突然心情美好起来,阴郁瞬间云消雾散。原来,还真是自己误会了她。他不禁又自责起来,怪自己过于武断,想必这些天她纠结畏惧,担惊受怕了好久吧。他紧绷的嘴部弧线情不禁柔和许多。

  “你能杀了他?暗军的领袖,朝廷的战将。好大的口气,幼稚!”他又好气又好笑:“说吧,到底怎么惹了他?”

  “其实,也没有什么……不过小铃铛不小心咬了他!这人实在记仇。”她低垂了脑袋,多少有些泄气。

  “不小心?”他蹙眉,声音高了几分:“事到如今,你还打算继续骗爹?难道你在日月筑好好读书画画,而他哥舒寒闯了将军府去,才被你的雪貂兽误伤?说,到底在哪儿遇到他?”

  “在……在街上的药铺外。他轻薄良家少女,我看不过眼,才让小铃铛咬了他……一小口,真的,只是那么一小口。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……”

  明月夜暗中转了转眼珠,决定把夜舒楼与收拾胖驸马的事情,仍旧继续隐瞒下来。不然,他铁定会当场被气得吐血吧?自己的那些秘密,能少说就少说,能隐瞒就隐瞒。这对大家或许都好过些。

  汪忠嗣听到此言,已经被气得脸色阴沉,眸光凛然。他一掌击在老树的树干上,发泄愤怒。

  一阵叶雨,飘然落下。她心里暗暗吃惊,更深的低了头,庆幸自己足够机智,没有和盘托出。

  “没想到,他竟是这样的人,简直龌龊无耻,为父饶不了他。”他冷冷道,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,蹙眉:“老东西呢?今日它怎么没跟在你身旁保护。”

  她眨了眨眼睛:“我让它,帮我去……寻药材。”

  嗯,总不能实话实说,是去偷东西吧?很多事,他不知情,对大家都好。

  “月夜,最近你让爹越来越看不懂了。为父觉得,你隐瞒我的事,恐怕不在少数。都怪爹,这些年一直不曾对你严加管教,才让你越来越任性,闯出今日这般祸事来。罢了,赐婚的事,爹来应对。你好好呆在府里,不许再随便出府。若那哥舒寒再敢纠缠你,也不必再见。”汪忠嗣眸中泛现杀气重重:“我要让他自毁婚约。”

  “然后呢?”她叹了口气,幽幽地盯着他:“继续做着将军府的庶出小姐?再接受一次皇上的赐婚?我不要!”

  “可是,姑娘都会嫁人的。”他有些吃惊,声音低沉,语气笃定:“你总不能一个人孤苦到老吧?”

  “可这次上已夜宴之后,恐怕长安城里,无人再敢娶女儿了吧?”她长眉一扬,不禁狡黠一笑:“既然如此,不如父亲就让女儿,和您一同前往土库堡吧。”

  “你果然是故意的,过分!”他剑眉紧蹙,却又无可奈何:“你这孩子,丢人现眼还嫌不够吗?不行,绝对不行!”

  她见他脸色铁青,斩钉截铁,笑意也从眸中消弭,她一把拽住马缰绳,拉近她和他的距离。

  “那父亲就非要把我不喜欢的生活,再次强加于女儿吗?您为何不问我,喜欢什么样的生活?您口口声声说希望我快乐,但爹爹如何不知道,女儿喜欢什么?讨厌什么!为何还要一而再,再而三的步步紧逼。”她愤怒而不甘心。

  她黝黑的眸子,似乎燃烧着爆裂的火焰,狂热而执着,令他不敢直视。他惶然松开缰绳的另一端,还连退几步,神色惊讶,拼命想要掩饰住内心的畏惧。

  “爹,您问问我啊?莫非天下也有大将军不敢之事?”她咄咄逼人。

  “放肆!你如此蛮不讲理,令父亲甚为失望。爹要出征了,短则三月,迟则半年,待平叛突波归来,定会奏请皇上,令哥舒家退婚。至于你的夫君,你大可慢慢挑选,直到你满意为止。随我出征之事,绝对不允。纵观前朝,乃至大常今日,从未有过女眷随征的先例,你这般胡闹,简直大逆不道,你让整个将军府和我,因你而蒙羞!”他大义凛然,义正言辞。

  “蒙羞?我令将军府蒙羞?”她冷笑着,也松开了缰绳。

  她眯着眼眸,凝视着面前盖世英雄,眼底泛起了一丝讥讽与不屑:“大将军,行龌龊之事的,可从来不是我这般的小人物。再说,我明月夜何德何能,竟然能让您的将军府,因我而蒙羞?至于我的存在,应该觉得羞耻的,从来不是您,您又何必自取其辱,代人受过?”

  汪忠嗣的眼眸,掠过一片山雨欲来的风暴之色。他声音冷厉而漠然:“你说什么?明月夜,你再说一遍。”

  “我不是你女儿,我不姓汪。”明月夜风淡云轻,低低嘲讽:“我真实生辰是开元十八年三月十九,开元十七年年初你就被调往玉川备战,直到第二年夏天才回长安。你早知道,我不是你亲生女儿,对吗?”

  他背对她,故作镇静,其实内心波涛澎湃。他沉默半晌,终冷冷道:“又怎样?”

  见他语气淡定,她确信他早已心知肚明,心下更加清明凛然。

  她冷笑:“你的夫人,不准我随你的姓氏,你没阻止,因为你知道……我并非你和我娘亲生的孩子。”

  “你应该清楚,你随母姓本妤婳意思,她曾为明堂圣女,本该接管明堂堂主之位。她也随母姓,她的母亲正是明媚堂主,嫡圣女随母明姓,年满十八执掌明堂……”他淡淡道。

  他见她也不惊不愕,反而处乱不变。他心里又咯噔一下,原来这些年刻意瞒着她的秘密,她也早就知道了。可是,她到底还知道多少了?一知半解还是全部真相。此时此刻,他的内心焦灼,充满了忐忑不安的跌宕。

  “我娘还有一个名字,叫莫无涯。”她果然不甘示弱,继续道。

  “住口,我跟你说过多次,不许在任何人面前,提起这个名字。她攸关你的性命。”他惊怒着,狠狠打断她。

  迟疑片刻,他艰涩道:“月夜,爹知道,在将军府你过得并不好,你埋怨爹没有照顾好你。我承认,是我的错,但我也有苦衷,等爹回来就送你去明堂。那时,你也会知道关于你娘的秘密,可好?”

  “我不懂。”她声音颤抖:“既然你早知我非你亲生,那为何?还要对我这么好。你不恨我娘,她背着你,生下了和别人的孩子。”

  “你是妤婳的女儿,这就足够了。”他沉声打断她,凄然:“从始至终,汪之训辜负了明妤婳。我犯的错,百死莫赎。”

  明月夜苦笑着,质疑着,嗫喏着:“都说了,不是你的错。那么,我的出生,究竟是谁的错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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