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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.阿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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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天宝六年,长安,哥舒府邸。

  年前,哥舒昊刚为自己的老父亲哥舒知途办过丧事。按大常例律,他要在长安守孝满三年。如今已半年有余,哥舒官邸不闻丝竹之声,平常也清冷得很。

  哥舒昊走进中院大厅,突然从里面,就游离出一阵歌舞声,显得与肃穆环境异常突兀。

  他愕然站在大厅门外,望向厅内景象,看清之后不由一声叹,无奈之情溢于言表。

  大厅当中,凭空多了一只硕大的檀木雕花软榻,上面铺着白色虎皮,还斜躺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。

  他没有盘髻,一头黑黝黝过腰长发,就嚣张至极地飞扬着,不过额上系了一枚兽型金冠,隐约露出神情桀骜的俊美容貌。

  软榻之前,还围着一群异域歌姬。她们正跳着时下流行的胡旋舞,一时满园春色,惊艳之光,肆意流淌。

  年轻人慵懒拿着,皇帝赐给哥舒家的鎏金酒杯,慢啜杯中波斯葡萄酒。他冷眼观赏美女跳舞,傲慢不肯多言,只在唇边微展了清浅的讥哨。

  “表少爷,老爷回来了。”哥舒昊的管家左云,在身后小心翼翼提醒。可惜,那年轻人置若罔闻,甚至还轻佻捏了一把歌姬的小脸蛋。

  “荒唐!放肆!”一个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,从哥舒昊身后劈头盖脸砸下来:“哥舒寒,父亲大人尸骨未寒,你却在此纵情歌舞,这不合规矩吧。”

  “那老头儿又不是我爹!”哥舒寒扫一眼面前的朱色华服的女子,笑得很顺畅。

  女人高鼻深目,浓妆艳抹,棕黑色的发盘着复杂云髻,上面有一对硕大的蝴蝶点翠金步摇,闪闪烁烁的,正好映出白如脂玉的肌肤,美轮美奂,光华四射。

  哥舒寒哂笑,挑衅:“就算我自己的亲老子挂掉,那又如何呢?只有及时行乐,方才人生真谛啊。六娘,你多去逛逛首饰店胭脂铺吧,别管我的事,烦人!”

  眼见家中又要硝烟弥漫,哥舒昊赶忙揽住宠妾六娘的胳膊,轻轻拍拍她手背,以示安抚。

  他生怕两个冤家一言不合,哥舒寒又拂袖而去。要知道,他也有快半年没见到人了,一句话,心下正想念得紧呢。

  六娘银牙紧咬,不顾哥舒昊阻拦,径直冲到哥舒寒榻前,劈手砍落他手中的酒杯,冷着俏脸拿着腔调:“你就不能自爱点儿吗?永远一副下流胚的德行,不长进!”

  “谁稀罕做君子呢?”他由着她打落自己手中的酒杯,反而直接拿起来盛酒的玉壶,一饮而尽。

  “至于你……”他冷笑着,拉长语调:“六—姨—娘,男女授受不亲,您莫要逾越。”

  满脸怒容的六娘一时噎住,一张俏脸登时冷白。

  哥舒昊赶忙拍拍她手腕,轻声细语安慰:“六娘,你也累了,就先回房歇息吧。我跟阿寒,还有事要商量,去吧去吧……”

  六娘一甩衣袖,狠狠剜了一眼哥舒寒,转身离开。她身后的丫鬟,得要小碎步的紧跑,才能跟上自己暴怒的主子。

  “你们也下去吧。”哥舒昊依然语气平和。

  管家左云挥挥手,舞姬们很有眼色的,跟着随从从旁门悄悄离去。一时间,中厅安静了许多。

  “阿寒,此次出征,你立下赫赫战功,听闻皇上要重重嘉奖你。”哥舒昊欣喜道。

  他望着自己面前那张俊美的面孔,深炯线条,黝黑重瞳,登时心下凛然,记忆如同银针般戳痛他心上旧伤。

  哥舒昊不敢再看,慌忙错开眼神,嗫嚅:“素闻汪将军有女即将及笄,此女才貌双全,且聪慧贤淑,皇上有意撮合……”

  “汪忠嗣的女儿?”哥舒寒打断叔父,不吝鄙夷:“怎么,又在拨打你的如意小算盘了?”

  “阿寒,你已经到了开枝散叶的年纪。”哥舒昊迟疑的,伸手拍拍哥舒寒的肩膀:“早晚,你得认祖归宗吧。哥舒一族的将来,终归还要靠你呢。所以,咱们得提前谋划啊。”

  哥舒昊眼见面前的年轻人,已足足高出自己半个头。他是哥舒一族中,最出色的年轻一代。如今,皇上又那么宠信他,若他肯听自己的话,哪怕半句也好呢,他必能为哥舒家光宗耀祖。

  可惜,这家伙向来无法无天,无拘无束,哥舒家可没人,能辖制住这个魔王般的家伙。为此,他苦恼得很。

  “没兴趣。”哥舒寒似笑非笑,毫不犹豫推开肩上的手。

  哥舒昊尴尬看着他,尽量让自己,忽视对方眼中,不加遮挡的距离感与显著敌意。

  “你愿任人摆布,为人棋子。”哥舒寒顺手就把酒壶扔到床榻上,任由琥珀色的酒液弄脏了虎皮,又冷冷道:“可我不喜欢。”

  “为父,终究为你好……”哥舒昊艰难辩白:“趁着汪将军对你赞誉有加,如今朝野之上他又如日中天,以后……。”

  “叔父大人!信不信,我能让哥舒家权倾大常,也能将你和那老头儿,贪恋的狗屁基业,瞬间毁个干净。”哥舒寒好笑地打量哥舒昊,低低威胁:“别惹我!”

  “阿寒……你不懂……为父可真心为你谋划。”哥舒昊试图辩解。

  “叔父人老健忘了吗,我压根儿没老子!左车,备马。”哥舒寒打断哥舒昊,魅惑挑眉:“咱们去夜舒楼,喝酒。”

  他一边利落披衣,一边大咧咧走向门口,突然想起来什么,便又回头一笑百媚生。

  他诡异的黑眸越发深邃:“汪忠嗣的女儿,她的陪嫁和姿色,都颇有几分吧?要不然,你娶了做第七房夫人?大不了,侄儿多送您些,虎鞭虎骨之类的补品,这男人吗,肾不虚心才能不虚!”

  哥舒昊望着扬长而去的年轻人,遥见其翩翩孔雀翡蓝绸袍,和风飞扬的凌乱黑发,那洋洋洒洒的冷傲背影,有着浪迹天涯的洒脱与桀骜。

  哎,这可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,可惜铁了心不认自己,还能轻而易举气晕了人的节奏。

  他郁闷的叹气,狠狠一掌,拍在描金桌几上,震落桌上酒菜,厅内一片狼藉,犹如他纷乱嘈杂的记忆。

  多年前,少年哥舒昊曾在大雪山迷路,为异域狼女所救。那女子是前朝皇女,美貌绝伦,却因天生重瞳,被视为妖孽弃于雪山,所幸被野狼谷主所救,又收为弟子,遂与野狼一起同吃同长。

  正值青春年华的哥舒昊风流倜傥,在大雪封山的几个月中,与狼女整日厮守便暗生了情愫,她有了身孕。

  他想带着她,回到长安禀明父母好拜堂成亲。但父亲哥舒知途得知后,义正言辞拒绝妖孽进门,硬逼迫哥舒昊弃了身怀六甲的狼女,迎娶长安巨贾的独生女入门。

  他起初也曾反抗过,但终敌执拗不过冷酷无情的父亲,只得违心答应政治联姻。

  结果,狼女也不知被何人暗下奇毒,九死一生,遂而在他成婚之日,被追杀至大雪山,生下孩子没多久,便香消玉殒。

  哥舒寒同母亲一样,也和大雪山的野狼,一起厮混长大直到十二岁。

  哥舒昊悄悄把儿子带回长安,但哥舒知途异常坚决,不肯认下这点骨血。

  于是,哥舒府上下,只能明里说,这哥舒寒是家中的远方亲戚。他要管哥舒昊叫叔父,算庶出中的庶出,那些年里饱受冷眼与欺凌。

  这野狼崽子的性子,可像极了狼女起的名字。他狂傲不羁,冰冷无情,挨打受气从不求饶,骨子里硬朗的一塌糊涂。

  哥舒寒十四岁投军,他武艺精湛且擅用兵法,行事诡异但百战百捷。

  他封将首战,碰上与突波老东院大王对峙,十个回合内将其挑落马下,身首异处,吓得敌军屁滚尿流。

  他自此一战成名,而突波番兵,除了畏惧大常战神汪忠嗣,更怕死了这位披散长发,常年带狰狞兽面的暗军年轻将领。连哥舒知途,也不再敢小觑他。

  如今,二十五岁的哥舒寒威名赫赫,更深得常皇赏识,风头不亚汪忠嗣。只可惜他桀骜不驯,喜怒无常,也令哥舒昊十分头痛。

  他一直对狼女心存愧疚,所以想暗中扶持,这脾气暴躁的私生儿子。

  他还特意寻来胡姬美眷,想在府中款待,可惜哥舒寒并不领情,反而愈来愈少回来。

  一番打听,哥舒昊暗自叫苦不迭。原来,哥舒寒早在城外买下宅邸,穷极奢华竟远在哥舒府之上。

  哥舒昊算明白了,这野狼崽子的爪牙已犀利,自己再奈何不得。若敢惹了这妖孽,他一样会啮了自己,不留情面。

  偏厅里,裴六娘隔窗看着哥舒寒远去的身影,握着鞭子的手指关节,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
  她面前跪着,一个五花大绑的舞姬,显而易见是刚才跳舞胡姬中,容貌最出色的那个。

  舞姬被堵了嘴,眼泪汪汪地盯着裴六娘手中的短鞭。她的舞衣已经破碎,肌肤上赫然罗列着,暗红交错的伤痕。

  “让你勾引他!”裴六娘咬牙切齿,扬手又一鞭子。

  舞姬白皙的脸颊瞬间,多了道凌厉伤痕。她呜咽着用吞吐的声音求饶,眼泪早把胭脂糊得乱七八糟。

  “阿寒!”裴六娘扔下鞭子,无助的蹲坐在窗格前,不甘心的在心底一遍一遍默念,痛彻心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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