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如沈茶所说,安鸣和李骏现在早就歇了要跟对方争个高下的心。
尤其是李骏,变化之快,是身边人想象不到的。安鸣曾经问过他,过去那么多年都没有想通的事,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就想明白。
“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,井底之蛙若不跳出井口,永远不知道这天地之广阔。”
虽然有点所答非所问,但李骏的回答就是他进入暗影营之后,最切身的感受。
以前,暗影对于他们这些普通兵士来说,是一个需要仰望的存在,他们一直都认为,能被沈将军选为暗影,除了达到一定的要求之外,在某方面或者某几方面具有很强的天赋,是那种别人花几年都不见得掌握,他们看一两眼就能学会的天赋。
但真的身在其中,李骏才发现,以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天真、多么的可笑。之前他想象的所谓有天赋的确实是存在的,比如暗影营里领头的几个,影四、影五、影十三这样的,但大多数还是跟自己一样,是很普通的人,唯一的区别就是,成为暗影的人,都比他要努力、刻苦,心无杂念。
“常言道,笨鸟先飞。”奉沈茶的命令,专门来训练安鸣和李骏的影四,在他们来的第一天就这样告诉他们,“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,就要用尽全力去弥补。别说什么先天缺陷,无法补救,只要是缺陷,就有弥补的方法,就看你愿不愿意了。”
从那天开始,安鸣和李骏开始了没日没夜的练习,白天跟随影四一起操练,晚上若还有力气的话,他们会选择自己加练。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使然,每次他们自己加练的时候,都能碰到那个被沈将军从新兵营带来的戴乙。这个小子早没了刚从军时的那股子傲慢劲儿,整个人都沉静了不少。
安鸣不怎么跟戴乙打交道,彼此见了面,就是相互点个头,问个好。倒是李骏,也不知道怎么跟戴乙交上了朋友,虽然到不了无话不谈的地步,但偶尔也会说点心里话。
“咱们歇歇吧,这两天练得太辛苦了。”
这一天,加训的只有李骏和戴乙,安鸣在下午的时候就被影四叫走了,到晚饭的时候还没有回来。
练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,两个人擦干了汗,直接躺在校场的草地上。
“李哥,知道四爷叫安哥去做什么?”戴乙双手放在脑后,看着挂在天上的星星,说道,“整整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都没见到他的人影。”
“不知道。”李骏摇摇头,深深吸了口气,接住落下的雪花,“自从公布了随行人员的名单之后,他就开始忙了,好几天都是这个样子。我俩住一个屋,我晚上回去的时候,他还没回来,早晨我醒了,他已经出门了。基本上,一天也见不上一次。”
“再过两天,我们就要出发了,忙也是正常的。倒是你同样是领队,四爷为什么不找你?”
“你小子可别寒碜我了,我这个领队就是个挂名的,什么用都没有。”听戴乙这么说,李骏也不生气,只是抬起脚朝着他的方向空踹了一下,顺便还把仍在地上的斗篷给他盖上。“你看看这次跟着沈将军和金军师一起出门的都是什么人?先锋营的精锐,沈将军的亲兵,还有暗影营的人。”
“不要妄自菲薄,你也挺厉害的,唯一的不足就是不如安哥细心,要改了这个毛病,你现在早就不是校尉了。”戴乙叹了口气,也不说话,瞪着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。
听到没了声音,,李骏觉得好奇,侧过身看了一眼,“想什么呢?”
“李哥,战场是不是很可怕?”
“可怕谈不上,残忍是真的。”李骏拍拍戴乙的肩膀,“不用担心,我们这次去,遇不到什么危险。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戴乙把手放在胸前交叉,“在西京的时候,总是羡慕在边关的人,什么马革裹尸,什么征战沙场,觉得特别威风。前两年,元帅、侯爷他们回京,我也凑过热闹,站在人群里看他们,感觉很羡慕,希望有朝一日,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。”
“你现在不就是其中一员吗?不已经圆了自己的心愿吗?”李骏笑,“还是你担心自己会临阵退缩?”
“肯定不会临阵退缩的,我只是担心,到了关键时刻,会拖大家的后腿。李哥,你第一次上战场,就没有这种顾虑吗?”
“从来也没有想过,也没有机会去想。”李骏学着戴乙的样子,仰面朝天的躺着,“我们来从军的时候,跟现在不同,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打仗,我们在新兵营待了差不多四十天的时候,就有了面对辽兵的机会。那个时候,除了兴奋和刺激,就没有其他的感觉,就希望着自己能斩敌首,然后一战成名。”
“那你斩敌首了吗?”
“运气还算不错,一共斩了六个辽兵,自己也被砍了三刀。”李骏指指自己的小腿和右臂,还有后背,“伤势不重,没过几天就活蹦乱跳了。虽然圆了我斩敌首的心愿,但一战成名却落空了。安鸣那个小子,那一战杀了十二个,死死的把我踩在脚下。当时,我就特别的恼火,伤好了就去找他打了一架,结果,我们两个私下斗殴被上官知晓,战功也没了,还挨了一顿板子。”他苦笑了一下,“本来以我们的表现,是可以调入前军的,哪怕不在先锋营,也是可以直面敌军的。但最后,我们被分到了后军,虽然也有杀敌的机会,但比前军要少太多了。”他转过头,看看很认真听他说话的戴乙,“不用怕,既然来从军,既然有杀敌报国的这个想法,就勇敢的面对。”
“拖了兄弟们的后腿,也没关系?”
“如果你觉得这次拖了后腿,就努力下一次不要犯这个错误。我们这些人都是从你这个时候走过来的,不会有人因为这个埋怨、迁怒你的。”
戴乙没说话,想了很久之后,才慢慢的点头,“我记住了,谢谢你,李哥。”
“不用谢,只是”李骏笑笑,瞄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戴乙,“你今天不单单是来找我解惑,还想要跟我说点别的什么,是不是?”
“感觉很敏锐的嘛。”戴乙点点头,“确实是有话要说。”
“说什么?我洗耳恭听。”
“说说你和安哥的事情。”
“安鸣?我们有什么事情让你挂心的?担心我们会打起来啊?”
“不是,是想说说我自己的想法。”戴乙坐起来,伸了一个懒腰,“你们两个的事情,我也有所耳闻。”
“你听说了也不奇怪,这事怕是传遍整个沈家军了吧?”李骏苦笑了一下,“所有的人都觉得是我不好,我不该去纠缠他。这些天,我也想过,如果换一种方法,会不会就不是今天的这个局面了?”
“只要你动了这个认亲的念头,无论用了什么方法,结果都是一样的。”戴乙托着下巴看着李骏,“如果让我说的话,你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。”
“为什么?我们是亲兄弟,如果不知道对方的存在,或许是不会有这件事。可明明知道了,还要无视,这就太没有人情味儿了吧?”李骏打了个哈欠,拍拍身上掉落的雪花,“你在家里是独子吧?难道不希望自己有个兄弟,可以相互扶持吗?”
“难怪将军让我来找你聊聊,果然如将军所说,你还没彻底想明白。”看到李骏脸上的疑惑,戴乙扯扯嘴角,“你说的没错,兄弟之间确实可以相互扶持,但这个也要建立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上,而不是你一头热。很明显,安哥没有这个想法,就算再过十年、二十年,你也无法得偿所愿。”
“我努努力,万一可以呢?”李骏一摊手,“你看,我原来想着,以我自己的本事,是没办法进暗影营的,经过这段时间的操练,经过自己的努力,我觉得如果有下一次的选拔,或许我也有机会可以选拔上,是不是?安鸣那边”
“没戏!”戴乙很果断的摆手,“其实,安哥不是铁石心肠的人,但他是个很执拗、很固执的人,一旦认准的事是绝不会改变。在这件事情里面,他认定令尊令堂是不怀好意的,对他的养父母、对安家的财产都抱有恶意。”他瞄了一眼李骏,“这一点,你不会否认的,对吧?”
“对,我劝过他们,他们不听。不仅安鸣生气,我也很生气,这也是我执意来从军的原因。”
“眼不见为净,是吧?”戴乙叹了口气,默默的在心里想着,沈将军果真是料事如神,猜李家夫妇的心思一猜一个准儿,若非神人,明明是从未谋面的人,怎么会猜的这么准。看到李骏投过来疑惑的目光,他笑笑,“虽然安哥不认你,但对你的态度明显和令尊令堂是不一样的。在他看来,你的想法很单纯,就是想要认回这个兄弟而已,并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想法。”
“那他为啥不承认我?”
“承认了你,却不承认亲生爹娘,可能吗?”戴乙摇摇头,“承认了亲生爹娘,不就是把养父母往万劫不复的深渊里面推吗?生恩不如养恩大,在他的心里,养父母是他最尊敬的人。”
“我没往这方面想过。”
“现在开始想也还来得及。”戴乙抖落了一下身上的雪花,“你要庆幸,你纠缠的对象是安哥,而不是我。他脾气好,随你怎么折腾,都选择避让,不与你正面交锋。要换成是我,第一次你去捅破这层关系的时候,大嘴巴子就抽在你脸上了,哪儿可能让你得寸进尺?”
“看把你能的,还大嘴巴子抽我?你试试?”
“试试就试试,小爷可是西京有名的街头霸王,惹小爷生气又能全身而退的,迄今为止,只有”想到鞭子抽脸的那股子火辣辣的疼,戴乙下意识的摸摸被抽的地方,不再继续说下去了。
李骏看到他那个样子,想到了军中的传闻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“笑什么,要不是那一鞭子,我也到不了今天,算是因祸得福吧!”戴乙哼了一声,板起脸继续说道,“至于你的那对父母,安家夫妇也是好教养,不争辩、不纠缠,你换成西京中的那些人家试试,就算是小门小户的,都敢上衙门告他们一状。”
“告状?”
“对,今上重孝道、重人伦,不单单是子女要孝顺父母、长辈,反过来,父母、长辈也要爱护自己的孩子,不让孩子受伤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西京也出现过你家这种事情,当时京兆府判了弃儿的那对父母五十大板外加十年牢狱。从此以后,西京再也没有出过这样的案子。”戴乙拍拍李骏,“如果安家夫妇是较真儿的人,早就把你爹娘告到衙门去了,比照西京的案子,哪怕没有十年牢狱,三五年也是躲不开的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,之前没有人提过此事。”
“我跟你说过了,你写信回去的时候,要记得告诉他们,不要真的闹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。如果你爹娘不肯罢手的话,对你的前途也有影响的。”
“这话应该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?”李骏盯着戴乙,“是沈将军让你跟我说的?”
“你知道就好,不要辜负了将军的一片苦心。”
“好,我会转告他们的。”
“还有,将军让我转告你,不要再纠结什么兄弟不兄弟的,沈家军十数万将士,一旦上过了战场,都是生死兄弟。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感情,可比所谓的血缘要牢靠多了。”戴乙站起来,稍微活动了一下,“我也是这么认为的,不管是同父同母的兄弟,还是同父异母的兄弟,在利益面前都会成为仇人,互相陷害、互相砍对方刀子的时候,根本就不会想到,彼此是亲兄弟的。”
“”李骏也坐起来,很认真的看了戴乙半盏茶的时间,苦笑了一下,“我比你年长数岁,却没有你看得清楚、活得明白,真是惭愧!”
“我也是经过教训之后,才想明白的,过去的自己是多蠢、多傻,总是揪着眼前那一点点的东西不放,一点都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。”戴乙蹦跶了两下,又重新躺了下去,“在家的时候,日子过得不顺心,动不动就发脾气。到了边关才知道,边关的守将,虽身居高位,但连发脾气、耍小性子的资格都没有。这么一对比,只能衬托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不堪。”他脸上露出一个浅笑,“我觉得如果现在我回家去,我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,他老人家是不会想到,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。”
“伯父一定会非常开心的。”李骏拍拍他,“我们一起努力,总有一天会成为我们想要成为的那种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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