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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48章火焰和鲜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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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荆州襄阳之北,一片血雨腥风。

  李典破了陨关之后,虽然说也在曹仁的意料之中,但是毕竟速度太快了……

  大汉在没有骠骑这个怪咖出现之前,哪一场战事不是以年来计算的?

  就算是当年袁绍集结冀州兵马,去打一个小小的臧洪,在绝对优势兵力之下,依旧是围了一年,最后才勉强打下来。

  因此曹仁在荆州北部的坚壁清野工作,顿时就紧张了起来。

  从战略而言,曹仁的安排举措都没有什么问题。

  不管是走丹水,还是汉水,都会在丹江口汇集。丹江口,确实是最能发挥出荆州水军力量的地方,也适合作为重要的战略节点。如果以荆州水军的优势,一举击破李典廖化联军,那么整个荆州就会立刻安定下来。

  到时候曹仁不管是在荆州北部往上去援助曹操,还是掉头南下去江陵迎战川蜀军,都会比较从容一些。

  当然,风险也是极大。

  所以为了打好这一场战斗,曹仁已经派人在丹江口之地紧急加固扩大军寨。

  可是李典破陨关的速度太快了,而另外一边牛金也不知道能抵挡多久,于是曹仁被迫就要提前坚壁清野,沿着丹江抢夺或是摧毁村庄,抢掳粮草,并且抓捕壮丁去修筑防线,挖掘壕沟。

  一时之间,荆北南乡之地,惨叫声、哭号声,连绵不断。

  才刚刚种下不久的麦田,被无情的践踏。那些还没成长的麦苗,成片成片的折断,陷入泥浆之中。

  被抓捕而来的青壮的脖颈上,捆绑着他们自己平日用来捆扎麦子的麻绳。粗糙的麻绳划破了这些壮丁的皮肤,血滴落在了地面上,落在了散落着碎陶罐与断裂的犁耙之间。

  有人躲藏在了地窖之中,然后被曹军发现,怪笑和惨叫声交织在一起。

  也有人逃向了山林,舍弃了所有人类的秩序。

  南乡啊!

  曾经是帝王之所,号称是充满了贵气,是汇集了天地灵气的地方。

  这里确实也曾经美好过,曾经富裕过。

  那个时候南乡之中,水草丰盛,田亩阡陌纵横,安稳,祥和。

  所有人都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伴随着大汉王朝,千秋万代……

  可是,当厄运降临的时候,南乡的这些人才知道,没有什么贵气,也没有什么帝王能保佑他们,能够庇护他们。

  最初的时候,他们试图讲道理,然后退让,尽可能的拿出东西来交给曹军,以换取短暂的平静。

  可是随着战事的焦灼,曹军的索要越来越多,越来越频繁,他们愤怒他们恐惧他们无奈,他们想要逃避,可是依旧无法逃避。

  曹军兵卒用刀枪砸开了谷仓的门闩,抢走了这些南乡百姓的最后一口粮食。即便是带着蜘蛛网的仓门,也是仔仔细细的搜查。

  所有能用的物品,都被收集起来。

  或是堆放在了晒谷的空地上等待辎重车拉走,或是塞在了自己的怀里带走。

  在村中那被村民敬拜的神像,现如今被推倒在地,摔碎的泥塑脸皮上依旧带着僵硬的微笑,可是神像的肚子里面的草胚,却已经发黑腐烂。

  妈妈……

  儿啊!

  放开我!

  在这个时候,这些农户民夫才放开了嗓门在嚎叫,可是又有谁会去理会呢?

  就像是屠夫会在意牛羊在临死之前的叫声么?

  只是嫌其呱噪罢了。

  一名年老的农夫,在悲怆之中嚎叫着,宁死也不愿屈从,举火焚烧了自己的房屋,也烧掉了他一生所有的积蓄,所有的希望。

  在火光之中,那老农忽然看见了在土坯墙上的一幅画。

  很简单的笔画,痕迹也不深,应该是他孙子的涂鸦。

  黄犬、麦垛。

  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太阳还是月亮的圆圈……

  老农躺倒在那个涂鸦之下,朝着火焰之外的曹军发出混杂着愤怒和悲伤的嚎叫……

  而在火焰之外的曹军兵卒,却连多看一眼,稍微停留一下都没有。

  践踏着火焰和鲜血,带来死亡和毁灭。

  晨曦中的黄土塬像被天神随意揉皱的桑皮纸,而穿着盔甲的人马就在这褶皱当中蜿蜒。

  三色的旗帜刺破了桑林间白青色的晨曦,吓的早起的鸟儿四散,飘荡而下的羽毛在兜鍪红缨上短暂停留,便是宛如过客一般飘然离去。

  在上古冰川冲击留下来的沟壑里面,骠骑人马在土道上沿着之字形而上。

  这个时间点,还算是黄土高原比较好行军的阶段,等到雨季一到,这些不属于官道的野外区域,就算是再坚硬的泥土,都会在雨水和马蹄的双重作用之下,成为挽留大军行进的强有力武器。

  一些胡人喜欢在战马马鞍上的鞍头上,抑或是自己的武器上挂上些铜铃,在战刀上绑一条彩色绸带等等,反正就是要和别人不一样。

  而汉人兵卒就几乎没有什么这样的习惯……

  甘宁?

  那是少数。

  大多数的汉人兵卒,看起来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面浇筑出来的。青玄色的玄色札甲反射的冷光如同刀刃划过陶罐表面,犀利且蕴含着热血。

  如果不考虑战争的残酷性,眼前的这一幕无疑是极美的画面。

  远处的山黛,近处的嫩草。

  汉式的环首刀在刀鞘之中,随着战马的腾跃,规律的叩击。

  羌人骨笛和箭囊的响镝在经过风口之时,似乎带着一种共振频率,发出轻快的低鸣。

  传令兵背后的认旗,流苏在相互的纠缠,跳着属于它们自己的特有舞蹈。

  左边的绛红战袍,将黄土地上晕染出一条连绵火线。

  右边的靛青马衣,勾勒出充满了力量的运动形体。

  马蹄扬起的尘柱在晨光中,宛如十二阶梯的金黄色台阶,随时可以登天而上。

  兵卒的影子在塬顶拉长成为流动的音符,在奏响无声的乐章。

  汉语军令在塬顶形成清晰声浪。

  锋矢——转——

  羌语应和声在沟底化作模糊回声。

  在这一个瞬间,雄壮的军队宛如在大地上行进的艺术,每个士兵都既是文明的载体,又是改变天地的力量,最终在潼关的禁沟之处,完成了对于关中三辅的测量,拜倒在大汉骠骑大将军的马前。

  斐潜调集陇西马场的胡人兵马前来,也是为了终结大汉,尤其是在东汉末期这个胡汉矛盾尖锐的时代,试图通过军事改革探索民族融合的可能性。

  姜冏作为陇西军事改革施行者,既要维护汉家制度,又要化解游牧民族的矛盾,确实也比较辛苦,遇到了不少问题。现在姜冏带着问题来了,斐潜自然就需要替姜冏指引出方向来。

  这是作为领导者,必然要做的事情。

  主公……有些话……姜冏低着头,我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……

  斐潜笑着,递过去一碗热茶,慢慢喝,慢慢讲。

  斐潜喜欢喝茶多过于喝酒。

  一些人喜欢喝酒,是因为他自己本人喜欢,而另外一些人喜欢喝酒,是因为他喜欢看在他的淫威之下,别人不得不喝酒……

  越是需要展现自己权柄威严的,往往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人物,生怕别人看不起他。

  斐潜自然不必如此,他请姜冏喝茶,只不过是姜冏来的时候,斐潜刚好在喝茶而已。

  只不过,姜冏端着茶碗,摸着茶碗上透出温热来的雕纹,不由得想起了他当年初到陇右那个雪夜。

  羌人喜欢喝酒,而且羌人头目也喜欢灌酒。

  不管是灌自己的下属部众,还是灌类似于姜冏这样的刚到地方上的汉人官吏。

  那个时候,董卓还没有进京,西羌还很强横,所以姜冏只能坐在次席。篝火晚宴的上头首位,坐得是羌人老酋长。

  羊油滴在篝火上滋滋作响。

  马奶酒一袋接着一袋送上来。

  喝!不喝就是看不起我!

  干杯!为了我们的友谊干杯!

  再来一碗!是男人怎么能说不行?!

  有的酒,越喝越热,但是这种酒,越喝越冷。

  积雪在松枝上摇晃,篝火也驱赶不了心中的寒意。

  彼时姜冏他刚登入官场,不知深浅地问了句:诸位觉得汉家律法如何?

  满座哄笑震落松枝积雪。

  羌人老酋长托着镶嵌金银的骨碗冷笑:贵人可知草原规矩?狼崽们愿意跟着最强壮的头狼,可不是跟着刻在石头上的什么字……

  回想起这一幕,姜冏的手微微有些颤抖。他低下头,将这些过往,以及之前的困惑,一一向斐潜和盘托出,并恳切的问道:主公,羌人畏威而不怀德,以律令压之,则胡畏而不知何畏,以仁德感之,则汉官离而不得长久……虽有南匈奴为例,然羌人终究不同……

  姜冏抬头看了斐潜一眼,然后再拜,羌人数目众多,部落分散,绝非南匈奴一部可比……如无长久之策,属下……怕是时过境迁,便是又如当初一般……还望主公指点迷津,以定羌胡,庇佑陇西百年安平!

  听闻姜冏所言,斐潜微微示意,让姜冏喝茶,稍微平复一下。

  南匈奴的心气,是被汉人活生生打没的。

  从西汉到东汉,双方两三百年间打了停,停了打。大汉硬生生将一个庞大的草原大漠的帝国雏形,打成了夹着尾巴逃走的孤狼。而南匈奴只是这狼群当中的一小只狼崽而已,到了三国时期,即便是外表还是狼的模样,但是尾巴已经开始学着摇了。

  在这样的情况下,南匈奴的汉化其实并不算难。

  毕竟历史上南匈奴自己在三国之后,连头人都主动的取了一个汉名,用来表示自己对于汉家的仰慕,有汉人的血统云云。

  但是羌人么,不太一样,东羌西羌,人数众多。

  还有关键一点,羌人虽然有大头目,老酋长,甚至有像是北宫一般的联盟头领,但是一直以来都没有量变导致质变的形成类似于匈奴的结构体。这是羌人的劣势,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是汉人想要将其汉化的劣势。

  所以对付匈奴,当匈奴的精神象征,所谓黄金血脉被击败之后,南匈奴就是已经被抽断了脊梁的狼,凶也凶不起来,但是羌人可以说根本就没有那个所谓的脊梁,大部分的羌人聚集体,都是为了利益,然后又会因为利益而崩塌。

  而利益这玩意,是会因为某个人的死亡,或者是某个部落的消散,就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么?

  显然也不可能。

  现如今羌人服服帖帖,一方面是因为北宫才死了不久,就算是想要闹事,也没有领头人,另外还一个很重要的原因,就是斐潜带给了羌人利益。

  如此一来,羌人自然闹不起来,可是利益这种东西,斐潜能给,旁人也可以给,等到将来什么时间,斐潜或是派到了西羌的官吏又出现了什么问题,羌人又该怎么办?

  南匈奴的教化,因为南匈奴当时大多数都是在阴山,所以集中起来,釜底抽薪一般,也就成了,可是西羌分布那么广,地广人稀,就算是想要教化,又是需要多少教化使?需要多少年?

  这些都是问题……

  斐潜听着姜冏提出的这些个问题,并没有因为姜冏一直在提问题而反感,而是感觉到了欣慰。

  斐潜并没有马上对于姜冏的问题做出回应,而是带着他一同到了潼关城头之上。

  此刻,潼关城楼燃起灯火,土塬上的军营和禁沟之中的军棚之中,也开始冒出了炊烟。

  姜冏带来的那些人马,似乎也在这暮色和炊烟之中,朦胧了起来,和其他原本在潼关禁沟的部队相互混合在了一起。

  姜冏看着,心中似乎有一些感悟。

  斐潜看着姜冏的神情变化,心中还是比较满意的。

  这个人,算是李儒留下来的遗产之一。

  因为其身上有羌人血统,所以也是比较适合用来作为管理和梳理汉人羌人之间关系,建立长效的制度机构的人选之一。

  有羌人血统,不应该是姜冏的劣势,反而应该是姜冏的优势。

  羌人应该像是南匈奴人一样,融入汉家文化,而不是游离在外,而这种融入,单纯依靠暴力是绝对无法实现的。

  很简单,因为羌人可以逃。

  和后世对于中原地区严格的户籍管控制度不同,在这种地广人稀的区域,古代的户籍制度基本上就等于是个屁,别说羌人了,就是普通杂胡,也是想走就走,随时铺盖一卷帐篷一收,漫山遍野的去哪里找人?

  只是一味的暴力,这些人肯定就会跑!

  当年匈奴残暴,不也是大批的胡人逃到了西域么?

  斐潜要的是人,是能够生产,能够为大汉做出贡献,有价值的人,不是那些土地草场!

  看看当年雄跨整个大漠东西的匈奴,地盘够大吧?可是产出又有多少?占领的草场多吧?可是核心战士又有多少?核心部落打没了,整个匈奴就垮塌了,到了要逃跑的时候,留在大漠的草场能带着走么?

  所以关键还是要留人,像是南匈奴一样,成为华夏的一部分,而且还不能膈应华夏的主体。

  主公……姜冏看着潼关之下的军营,胡汉混编,也在陇右施行……确实有些效果,不过汉人胡人毕竟习俗不同,时间一长,又是汉人找汉人,胡人找胡人……

  这是人类天性,不是简单的混编就能解决的问题。

  胡汉混编,不是斐潜的创举。

  胡汉混编,这是第一步……

  斐潜指着潼关之下的军营说道。

  姜冏的目光亮了一下,那么……可否有属下能做的事项?还请主公吩咐!

  斐潜笑了笑,点了点头,胡人重血誓,汉人重先祖……看起来似乎不同,然实则为一也……现如今,不妨就以此点入手……

  血誓,先祖?姜冏重复道。

  斐潜点了点头,不妨称之为……血誓盟约!

  潼关城头的战旗在暮色中猎猎作响,似乎在发出跨越千年的浅吟低唱。

  斐潜扶着潼关的城垛,手指触摸到了垛口上斑驳的痕迹。

  战争的痕迹。

  这些痕迹,会伴随着时间慢慢的钝化,消失,但是终归是要有些东西留下来。

  就像是斐潜现在推行的杂胡教化。

  难,但是也要去做。

  斐潜抬起头,望向远处。

  禁沟升起的炊烟与晚霞交融,将整片土塬染成赤金色,显得格外的秀美。

  明日在此筑坛。斐潜突然开口,伸手往前一指,就在前面的土塬上……

  祭坛?姜冏愣了一下。

  斐潜点了点头,此地,有潼,渭,洛三川之水,有河东,陇右,川蜀,河洛之土,足以铺设大祭之坛……

  姜冏心头剧震。

  没错!

  汉人重先祖,羌人重血誓,但是两者之间都有一个是相同的,那就是祭典!

  姜冏年幼的时候,也跟着他父亲参加过羌人的白马祭。

  当时羌人很强大,也很狂妄。

  在当时白马祭典上,被选中的少年,要持短刃搏杀野狼!

  被杀死的野狼的血,会涂抹在代表了白马神的石板上……

  恍惚之间,姜冏忽然觉得,主公此刻眼中的锋芒,竟与当年老酋长举起血刃时的眼神,相互重叠在了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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