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要出征了。
斐潜缓缓的说道。
黄月英正在收拾着小衣,闻言便是手一顿,然后有些迟疑起来,就像是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,夫君你……你说什么?
蔡琰生了个小子,也算是圆了蔡琰一直以来念叨的心愿。黄月英虽然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杂乱的心绪,但是依旧还是给蔡琰收拾一些用品,也都是大孩子传下来的衣物什么的。
最多的就是尿布。
大汉不像是后世,有成品的纸尿布。对于新生儿来说,新布料是做不了尿布的,必须是浆洗得比较柔软了的那种布,才不会刮伤婴幼儿幼嫩的皮肤。
我说,我要出征了。斐潜重复道。
……黄月英低下头,重新开始叠折衣物,知道了。家里你就放心吧。
斐潜看着黄月英将手里的那件小衣物叠起来,打开,再叠起来,再打开……
斐潜走上前,握住黄月英的手。
黄月英的手有些冰凉,有些颤抖。
西域出了问题……斐潜沉稳的说道,我必须去一趟。
斐潜没有和黄月英解释吕布的相关问题,也没有说什么太多关于西域政治层面上的事项,但是斐潜依旧能感觉到黄月英的担心。
我让太史子义陪同我一起去。斐潜笑着说道,西域虽然邦国繁多,但是实际上没有多少战力,击其首脑,余众皆不足为虑。更何况还有工房的那个……
斐潜低声说了些什么,黄月英愣了一下,不是说还不完善么?夫君你要……先用于西域?
斐潜点了点头,正好试用一下。
黄月英思索了片刻,反手握住了斐潜,低声说道:那夫君你千万记得站远些!上次……上次就是工匠不慎,结果伤了好些人……
斐潜点头,我知道。
黄月英抬起头愣愣的看了一会儿斐潜,然后脑袋在斐潜胸口撞了一下,闷闷的说道,去罢。
啊?斐潜没反应过来,出征还要准备一下……
这年头,肯定不可能说什么拎包入住,小部队就算了,当大部队想要开拨行进,需要许多准备事项,能在三五天内集结出发,已经是非常极限了。有一些武备迟缓的封建王朝,从下令到集中,再到开拨,或许一年都过去了。
黄月英咬着小白牙,我是说让你也去蔡家妹子那边说一声!还有,你那个什么羌女,不也怀孕了么?顺带也说一声,省得动了胎气,回头再来怨我……
……斐潜吞了一口唾沫,不敢多说什么,怏怏的走了出来。
斐潜看得出来黄月英其实心中很不舒服,这个不舒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。对于黄月英来说,不仅仅是要分出棒棒糖给别人去舔,关键是分出去了还需要装出很大度的模样来,如此才能尽显一个家庭女君的风度。
当一个女人对于自家男人不会有任何怨言的时候,大多数也不会有什么情感了。
所以现在这样,也能算是好事?
琴弦上的手指停了下来,蔡琰微微皱起眉头。
斐潜不得已,只能是将原本的话又说了一遍。
因为怀孕,蔡琰现在胖了一整圈,下巴上肉都都的,原本斐潜来了她还挺高兴,结果曲子没弹完,就听到斐潜说要出征了,顿时心中陈杂起来,眼眶有些发红,眼泪就滴落下来。
呀……蔡琰发觉自己哭了,便是急急一转头,不想要让斐潜看见自己落泪的模样。
斐潜走上前去,将手放在了蔡琰的肩头。
蔡琰声音略有些发闷,我不是……不知道怎得就落泪了……
斐潜轻轻拍了拍蔡琰的肩头,我明白。
蔡琰平日里面情绪控制都很好,甚少喜怒于色,现在只是怀孕之后,人体激素紊乱所致。
斐潜引开话题,蓁那小子呢,现在基本上是走上道了,只不过偶尔还是会懈怠偷懒,到时候你要多费些心……丫头呢,现在也该开蒙了,不能整天跟着月英玩木头……最好分开教,要不然跟蓁儿一起,怕是坐不住……
小孩子总是容易心高气傲,又有跟着大孩子的本能,然后被嫌弃了又会很伤心。之前蔡琰怀孕,不知道生男生女,多少有些患得患失,也就没心思带着丫头,现在瓜熟蒂落,也就应该将之前落下的重新捡起来。
关于教育这一方面,蔡琰应该还是做得不错的。
蔡琰点了点头,然后微微向后,靠在了斐潜身上,偎依了片刻说道:夫君晚上留在这里么?我给夫君做羹汤……
……斐潜有些尴尬,但是依旧还是说道,我还要去……嗯,去亚咪那边一趟,她刚怀孕不久……
蔡琰慢慢的坐直了,眉眼下垂,哦。那你去罢。
斐潜再次怏怏的出来,左转,再左转,然后右转,进了小院之后迎面碰见了亚咪,还没说话,亚咪便是扑了上来,抓住了斐潜的衣裳,眉飞色舞状,眼睛之中闪闪发光,听说你要去打仗了?带我去!我会射箭,我还会砍人!我帮你!
……斐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,你……你怀孕着呢!
亚咪拍了拍肚皮,这不都还没鼓起来么?装在里面又丢不了,你怕什么?!之前娘怀着我的时候,都有去打仗!
……斐潜无言以对,过了片刻才正容说道,不行。
亚咪顿时就眯起了眼,甩手,像是丢一块破布似的的丢开了斐潜,扭头往回走。
斐潜无奈跟在后面,到了厅堂内坐下。
亚咪一本正经的眯着眼,端坐着,不说话。
斐潜沉默了片刻,你要不要给你娘亲写封信?我应该会经过陇右。
好!亚咪顿时就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,但是很快又像是被霜打了茄子一般蔫下来,可是我不认得多少字……
羌人没有自己的文字。或者说在还没有形成体系的羌语的时候,就被先一步的华夏给所打断了,所影响了。因此羌人有羌语,但是没有文字。这就像是后世很多地区有不同的方言,但是没有方言对应的文字体系,或者即便是有,也是零碎的,并不完整。
哎……来人,取笔墨来!斐潜也懒得和亚咪说让她多读书多认字了,你来说,我来帮你写罢。
好啊!亚咪顿时凑近了些,啊,那我可以在信里面……说你的坏话么?
斐潜叭咂一下嘴,你可以说,但是我可以不写。
呀!那怎么行!亚咪说道,我还是叫别人写罢!
虽然是这么说着,但是真当下人拿来了笔墨之后,亚咪还是坐在斐潜的身边,絮絮叨叨的念着她对于家乡的思念,叙说着在长安的见闻……
骠骑即将出征的消息,不仅仅是在骠骑府衙内传递,也在长安三辅之中散播而开。
大军需要集结,后勤需要整备,这些动作都是无法完全规避旁人的视线的,也无法完全脱离普通人而进行运作。庞大的行文数量,携裹着各种各样的人和物,在长安三辅之地,刮起了一阵勐烈的风暴。
战争的乌云翻卷着,然后就像是在平静的深潭之中砸下了一块巨石,瞬间喷涌出来的波浪沿着水面不断蔓延,涟漪扩散。
河洛。
杨彪坐在四知堂中。
原本这里坐着的一众老者,已经凋零,现在则是轮到了杨彪他自己坐在这里。
而他也渐渐就像是被四知堂吸取了精华一样,变得苍老起来。
这并不是什么神异鬼怪,而是大多数人放下了权柄,不再位置上的时候必然会出现的衰老,而且在大汉可没有什么美容保健,大多数人一过四十就进入了快速衰老的环节,能活到六十便是可以称寿了。
杨彪正在静坐,忽然杨修急急从院外走了进来,拜倒在堂内。
急促的脚步,代表了杨修激动的心情,因他而来而扬起的灰尘,就像是绽放的兴奋,父亲大人!骠骑欲征西域!
杨彪勐地一直腰,然后准备站起,却因为坐得时间长了,身形有些晃动,便是又跌了下去,扶着桌桉,长长的吐出一口气,西域……果真是大乱了?
杨修一拍巴掌,定然如是!这骠骑原先还隐瞒……呵呵,现在,瞒不住了!这一次,骠骑可是真有苦头吃了!
对于斐潜,杨氏上下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好感。
杨彪就别说了,杨修在斐潜面前也是一直没有讨得到任何的便宜,即便是杨修故意装作卑微,愚钝,甚至不惜装疯卖傻,除了获得斐潜怀疑的眼神之外,什么好处都没有。
关键是杨彪杨修都不傻。
如果杨氏父子都是傻子,那么或许就会安心于河洛,守着一个残破的雒阳城,安分守己的过着自家的小日子,得过且过。
可惜他们都不傻,所以他们知道河洛地区只不过是斐潜和曹操故意留出来的缓冲区。
这种左右都要仰仗旁人鼻息,随时随地都可能颠覆的日子,杨氏父子并不会觉得多少快意。
憋屈久了,时间长了,难免就会变成了怨恨。
恨天不公,恨地不平,恨人不淑。
于是当知晓斐潜西域大乱,不得不出征的时候,幸灾乐祸也就是在所难免。
两人相视大笑,震得四知堂上的灰尘噗噗往下掉。
过了片刻,笑停了,忧愁又像是飘荡起来的灰尘,别管往上飞起有多么张扬,终究还是有落下的时候。斐潜出征西域,或许东西之间的平衡就有可能会被打破。一旦东西平衡被打破,首当其冲的,就是河洛杨氏。
怎么办?
父亲大人,孩儿……杨修沉吟着,要不要和……联系一下?
杨彪仰起头,看着四知堂的牌匾,沉默了很久。若不是其胡须微微颤抖,或许像是一个凋像多过于想是一个人,不妥。
嗯?杨修扬眉道,父亲大人的意思是……
以某对于骠骑之所见……杨彪脸上的皱纹里面,隐隐的透露出了一些怀疑之色,半响之后才缓缓的说道,应不至于如此……
杨彪没有说完,但是表达的意思还是很明确的。
他想起了当年在平阳的事情。
在那个时候,杨彪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将斐潜拿捏得死死的,就快摘下桃子的时候,却被桃子咬了一口。从那个时候开始,杨彪对于斐潜的事情,就是持谨慎再谨慎,谁知道眼前看起来像是个桃子的东西,是不是什么东西装的?
父亲大人的意思是骠骑应该留有后手,不至于如此……狼狈?杨修也是思索了一下,用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中性一些的词语,可当下纷乱的不是斐骠骑,而是西域大都护吕奉先!这吕奉先么……一介武夫而已……
杨修觉得斐潜确实足智多谋,但是奈何有猪队友啊!
对于一头猪来说,还能指望着有什么谋略?
现在斐潜出征西域,并不是斐潜的问题,而是吕布的问题。斐潜确实甚少犯错,但是并不代表者其手下的人也同样不犯错,更不能说明其手下的猪也一样不犯错。
你说的也有道理……杨彪点了点头,不过……我们还是不应着急……因为,肯定有人比我们更急……
杨修吸了一口气,明白了。
父子两人于是都不说话了,在四知堂内静静的坐着,就像是两个凋像,亦或是两只坐在网中间的蜘蛛。
确实有比杨氏父子还要更急的人。
在消息传递到了山东之地后,许县周边,几乎是快要沸腾起来。
这不仅是涟漪,更像是水在沸腾。
噗嗤噗嗤的冒着热气,四下泼溅。
派人通知乐将军,河内新兵营应在十日之后到陈留集中!
颍川工房启动加预桉,从今日开始,所有工匠不得休假,全数打造器械!
骑兵战马数目统计,草料核查不得怠慢!
明白!
就像是连锁反应一样,当关中长安动起来的时候,山东也不由自主的跟着一同动起来了。
连续的命令像是流水一般,在尚书台中流淌了出去,然后向四周扩散。背上插着认旗的传令兵急切的占据了所有道路的中间路段,往来的传令兵甚至会在十字街头碰到一起,然后顾不得谩骂或是追究到底谁是主要责任谁是次要责任,爬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摸着身上的号令,便急急赶往下一站。
整个山东之地,从北到南,曹氏夏侯氏的军将汇集起来,面容严肃的或是领着部队进行操练,或是核查军械粮草,或是巡逻地方,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严肃的神色,笑容似乎从他们的生命当中暂且被抹去,只是剩下了严肃和紧张。
没办法不紧张……
就连丞相府内的文吏也是同样的紧张,进进出出,或是携带着行文,或是传递号令,或是收集着所有的蛛丝马迹,就是为了提供给在丞相府衙正堂之内的几个大人物进行评定,复核,参考。
市坊内的物价不经意间提升了起来,然后店面伙计一次次的走出店门,取下水牌,擦去原本的标价,写下新的价格,便是引起新一阵的哀嚎,旋即又是一阵的哄抢。
骠骑要出征西域!
听说了么?有个人要征西域了……
集市乡野里面的人也在相互传递着消息,然后愁眉苦脸,唉声叹气,这日子没法过了……
或许是因为皇宫的城墙太高,或许是因为皇宫的墙壁太厚,这影响到了山东的涟漪波及而开的时候,刘协可以说是到了最后才得到了消息。
刘协沉默着,挥手让小黄门下去。
他站起身,背着手,像是一个小老头一样,在空旷的皇宫大殿里面转悠起来。
大殿幽静,布幔晃动的时候发出沙沙声响。
刘协的脚步声在大殿里面回荡,却冲不出大殿的门口。他像是被困在大殿之中,来回的徘回,无意识的兜转着圈子。
他所做的一切,又被破坏了……
又一次。
刘协刚刚做出了一副亲农的样子,召集了老农在做试验田。刘协尽可能的隔三差五的就去试验田之中,或是召集官吏研论,或是请教地方老农,时不时的还亲自下田劳作,为的是什么?真就是为了那几亩地,亦或是在田地里面的庄禾的那几口吃的么?
可是,之前流淌的汗水,获得的声望,在关中传来的消息面前,不值一提,不堪一击。
如今试验田的庄禾还看不到什么成果,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吸引更多的民众注意力。
全山东如今都在盯着,听着,关注着关中的变化,又有谁会在意刘协这边在种田?
夕阳落下,艳红的光华照在了刘协脚下。
看似鲜亮无比,金光璀璨,但是夕阳时辰不长就会落下,剩下的便是枯寂和阴冷。
啊……
刘协愤怒的将桌桉上的东西扫落到了地面。那些杂乱的东西,在木地板上跳跃着,发出空洞的声响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