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继藩揉了揉眼睛,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朱账红幔,远处则是炫琴案、紫檀圆凳似的家具。
帷幔前站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伙,正死死地盯着他,然后这个家伙露出了一张很欠揍的笑脸,笑中带着肉麻的谄媚:“少爷醒了……”
方继藩心里咯噔了一下,这是……穿……穿越了啊,因为他分明听出这个青衣小帽之人说的是凤阳官话,作为明史专家,方继藩百分百可以确信,这里的陈设,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,在自己的那个时代,即便是大手笔的影视投资,也是绝不可能铺设出这么个场面。
没有惊恐和惊吓,方继藩的心里竟隐隐有一些激动,做了这么多年的学问,不料今日竟可以一窥古人!
古人啊,看着这个笑得有些贱贱的家伙,方继藩不禁想,这……就是古人?
“这是弘治年?”方继藩看到了墙面上的一幅字画,落款的题跋是大明正统年的一个书法家。
而靠着床榻,那炫琴案的制式也引起了方继藩的注意,这是明朝中叶的风格,弘治朝之后,便不太流行了,炫琴案像是新制的,如此推算,这应该是弘治年间无疑了。
青衣小帽之人点了点头,却依旧直勾勾地看着方继藩。
得到了确定,方继藩猛地自床榻上坐起,一拍大腿,语带兴奋地道:“宁王可还在?北边还有小王子的叛乱,南方的手工纺织业已开始兴起了吧……”方继藩一脸的眉飞色舞:“当今皇帝也算是圣君啊,大有可为……”
方继藩很激动,这是一个好时代啊,男儿大丈夫,作学问,研究历史,总不免有太多的遗憾,上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,想不到终于来了有用武之地的地方。
方继藩忍不住想要笑,因为在图书馆工作,且钻研的还是明史,不但明史自己了解甚深,便是关于这个时代的地方志,自己也了若指掌,说句难听的话,便是哪个县里几月几号出了几个盗贼,自己惊人的记忆力也都能有印象。
上一辈子,反正也是孤苦无依,来到这个时代,似乎并不坏。
方继藩连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心……很大。
青衣小帽的家伙脸色却是变了,很迟疑的道:“少爷……您……您说……大有可为?”
“对呀。”方继藩打起精神,自己是个少爷,那么这人不是书童就是长随了,他兴奋劲还没过去,一脸兴致勃勃地道:“男儿大丈夫在世,自当金榜题名、建功立业……”
说到这里,青衣小帽之人的脸色就从疑惑转化成了悲戚,他发出大叫:“少爷…少爷…又犯病了…来……来人哪…”
方继藩一惊,这是怎……怎么回事?
啪……
门突的被几个精壮的汉子撞开,看起来,个个如狼似虎。
外头的阳光,也随之洒落进来,而这些魁梧的身子却遮盖了多余的光线。
而后,一个微颤颤穿着儒衫,留着一撇山羊胡子,先生模样的人,背着一个药箱疾步进来,激动地道:“少爷,少爷的病……又犯了…快,快,扎针!”
一声令下,那几个精壮的汉子朝方继藩扑来,一下子就将方继藩控制住。
方继藩瞳孔收缩,NMGB,他心里大骂,因为他看到那老先生已从箱中取出了寸长的银针,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,朝方继藩道:“少爷所患之症乃是脑疾,切不可讳疾忌医,来来来,莫怕,莫怕…扎一针就好了…”
方继藩惊恐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:“我……我没病……”
大夫一边施针,一面摇头晃脑地道:“没错了,以往犯病时就这症状,少爷,忍一忍,老夫这针灸之法,乃祖上传下来的,有病治病,没病还能健身,少爷,你躺稳了!”
啊……
随着杀猪一般的嚎叫,半响后,方继藩没了声响。
手脚都被人控制住,而那老先生呢,竟是直接将银针扎入了他的后脑,方继藩不叫了,却是吓得咬着牙关,不敢动弹,生怕一动,这位老先生的针就给扎偏了。
最重要的是,自己从小就怕打针!
这么长的一根针,生生的刺入了脑袋,这哪是治病,这是谋杀啊,你大爷的!
针还未取出来,老先生便又是捏着胡子摇头叹息道:“脑残者无药医也,老夫也只是按着古方,暂时控制住病情,是否能痊愈,就全看少爷自己的运气了。”
那青衣小帽的家伙,则躲在榻边上低声抽泣着道:“少爷,少爷,方大夫是伯爷请来的名医,你别怕,扎几个月针便好了,伯爷修书回家吩咐过,少爷的病只要能好,无论用什么法子…总之,万万不可讳医忌疾……少爷是伯爷的独子,少爷忍一忍……忍一忍……”
方继藩脸色苍白,只是战战兢兢。
………………
正午。
窗外景致怡人,可是方继藩没有欣赏景色的心情!
这已是方继藩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十七天,当然,他已不知被扎了多少针,每一次扎针,对方继藩而言,都是鬼门关里走一遭。
一个古代的‘名医’,将银针扎入你的后脑,还要微微的搅动一番,方继藩至今回想,便浑身战栗。
二十七天,足以让方继藩明白一切。
这个身体原先的主人,乃是大明南和伯方景隆的独子。
方家这世袭伯爵乃是靖难之役时挣来的,先祖们跟着燕王朱棣从龙,从北平城打到了南京,朱棣还算厚道,大手一挥,便给了一个铁饭碗。
而这身体的主人……
好吧,难怪自己只说一句男子汉大丈夫要如何如何便被当做脑残,因为这厮是个十足的人渣败类,京城里最大的恶少,败家子中的败家子,堪称恶贯满盈!
前些日子,这厮病了,于是才请了名医来看,想来是因为精神出了问题,一直都没有放弃治疗,方继藩穿越之后,之所以让人误以为病还没有好,是因为自己和从前的那败家子性格迥异,于是乎……治疗还要继续……
太蠢了。
方继藩反省自己,自己还是太年轻啊,初来乍到,竟和人说什么建功立业,为国为民之类的话,这是找抽呢。
一个恶贯满盈的败家子,行为举止如此反常,在别人眼里,不是神经病,是什么?
好吧,为了放弃治疗,自己必须得比从前的方继藩还要方继藩。
此时,寝卧的门已是开了,进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小丫头,后脚跟来的便是方继藩的长随,就是那青衣小帽的家伙,叫邓健。
新的一天……又开始了。
方继藩深吸一口气,这二十多天,他已摸清了规律,也大致了解了这个家族的背景,自然,对原来的方继藩,也早就了解得彻彻底底。
小丫头到了榻前,行了个礼:“少爷,起来了。”
方继藩张眸,露出不耐烦的样子,他心里为自己打气:“败家子,败家子,哥们就是个败家子,不可露了马脚。”
方继藩凶巴巴地道:“什么时辰了?大清早的,鬼叫什么?”
小丫头吓得俏脸微微不自然:“日……日上三竿了。”
“才三竿……”方继藩龇牙:“少爷我是三竿才起来的人吗?再睡一个时辰!”
青衣小帽的邓健忙上前,点头哈腰道:“少爷,是太早了,可小的怕少爷肚子饿……”
“好啦,好啦……”方继藩只得翻身而起,在小丫头的伺候下更衣。
一旁的邓健贱贱地笑道:“少爷英明,少爷神武,少爷本色不改,小人佩服,五体投地。”
“去你的!”方继藩抬腿,一脚将邓健踹翻,怒气冲冲地道:“少爷除了英俊潇洒之外,一无所长,你竟敢说英明神武?英明神武能当饭吃?狗一样的东西。”
邓健在地上一滚,失声痛哭。
方继藩心里一惊,怎么,难道是方才踹的重了?罪过,罪过,实在抱歉得很,只是……哎,哥们也很为难啊,本少爷若是文质彬彬,还怎么放弃治疗?
谁料下一刻,邓健一轱辘的翻身起来,却是仰着头,激动地道:“少爷的病终于好些了,小的…小的…真为少爷高兴,小人是喜极而泣,喜极而泣啊。”
方继藩呆若木鸡,这样也行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