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着年关还有一天了,哪怕是最穷的人家,都要把窗户纸重新糊一遍,然后贴上个大大的福字,祈求来年风调雨顺,能有一个好年景。
值此普天同庆的大好时候,叶华、李肆,带着王三立,从京城东门出来,沿着官道,向东边行来,这杀人当中,叶华不是在外领兵打仗,就是猫在城里,还真没有仔细瞧过农村的风光,尤其是过年的时候,热热闹闹,喜庆吉祥,更是别有一番滋味,叶华贪婪享受着,十分惬意。
至于李肆,他眼睛滴溜溜乱转,竟然比叶华还要热情三分,说起来也是可怜,小时候他因为身份的原因,只能躲在家里,没有人跟他玩耍。
每到过年的时候,只能趴着墙头,看别人家的孩子追逐打闹,肆无忌惮嬉笑,等回到了房中,父亲往往因为醉酒,一边痛哭,一边大骂,心情不好的时候,李肆还会被牵连,无端挨巴掌。
后来爹死了,年反而更加没趣了,就算想挨巴掌,都没有地方。
再后来,娘也死了,他跟着冯道苦读学本事,一转眼就是十年……回首自己这三十来年的人生,李肆简直想大哭一场!
孤苦伶仃的心,太需要一个所在安放起来。
正因为如此,他听到周娥皇弹琴,就会抑制不住,想要来一段琴挑文君。叶华这几天也想清楚了,该给师兄解决终身大事了,万一这个闷骚的家伙,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,对死去的师父也没法交代。
“师兄,前些天,杨业进京述职,他的夫人折氏去拜见了祖母,老太太跟我提起,说折氏的妹妹不错,身量高,模样俊儿,还会功夫,今年刚十八岁,怎么样,想不想结个姻缘?”
李肆一听,眼睛就瞪大了,气鼓鼓道:“我说师弟,你师兄好歹也是书香门第,你给我找个野丫头,太说不过去了吧?”
叶华笑道:“师兄,这就是你的不是了,这找媳妇不能在镜子里找,挑跟自己一样的有什么意思。要找能互补的……就比如说,你要是娶了折家的姑娘,未来生出孩子,你教他文采,娘亲教他武术,这孩子就文武双全,多好的事情!”
李肆的确是单身太久了,居然被叶华的鬼话给忽悠了,还真认真想了想,闷声道:“我要亲眼看看,可别跟母夜叉似的!”
“你放心吧,折家还没有丑的呢!”
叶华三言两语,把李肆的婚事就给定下来了,正因为这事,他被李肆骂了好几十年,到死提起来,李肆还咬牙切齿呢!
奶奶的,老子就是鬼迷心窍,娶了个男人婆,醋坛子!
娘子嫉妒不算什么,问题是这位还会功夫,一个能打十个!
李肆敢多看哪个姑娘一眼,就会被罚跪搓衣板,他们家能用家丁的地方,绝对不用丫鬟,就算用的丫鬟,也跟画上的无盐女似的。
李肆自从娶了媳妇之后,连其他女人的手都没拉过,一个风流潇洒的李学士就这么憋憋屈屈,过了一辈子,提起来除了苦水就是泪,那就一个心酸啊!
他们师兄弟闲聊,王三立不敢插话,其实他很想跟李肆说,要是掌院学士愿意,他有好几个妹妹呢,都是书香门第,琴棋书画,无一不精!
你想要哪个都行,如果你愿意,都嫁给你也没问题!
王三立到底是胆子吓破了,没敢张嘴,自然错过了给李肆当舅哥的机会,也就失去了少奋斗十年的终南捷径。
他必须夹起尾巴,小心翼翼装孙子了。
叶华一行人,穿过了冠军城,到了离城五里的大周学堂。
这就是当年叶华出钱下功夫打造的学堂,虽然年头不多,但是这里已经云集了不少名师,全天下最强的算学先生,最高明的工匠,最好的天文学家,水利专家,最有名的医者……随便挑出来一个,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。
只是叶华此行,不是来拜会这些大师的,他是去看学田的划分。
因为根据这一次改革的要求,将原属学堂的田地也给免除了。郭威在日,曾经陆续划给学堂一万多亩田,租用学田耕种,是不用给朝廷纳赋,只要供应学堂的用度就可以。
可根据最新的改革,各种官田,免税田都要取消,大周学堂的土地经过核实,只保留五百亩,作为学堂的蔬菜供应基地,只要缴纳一半的田赋即可,剩下的土地,要重新清丈,分给无地少地的百姓。
叶华要来看的就是如何分田。
一万多亩,可是好大一片,有不少百姓,天不亮就赶来了,他们悉数聚集在一片柳树的下面,焦急等待着。
差不多到了中午时分,开封府的衙役,还有学堂来的一位先生,才姗姗来迟。
那位学堂的先生姓蓝,长得其貌不扬,有点驼背,但是却十分受到尊敬,在百姓的心中,都有个朴素的念头,老师教书育人,品行操守,都是值得信任的。
开封府的衙役冲着大家伙一拱手。
“诸位乡亲,明天就是除夕,为了让大家伙过个安稳的年,我把蓝先生请了过来,让他给大家伙清丈田亩,把土地分给你们!蓝先生可是学堂里的账房,那算学本事,可是跟冠军侯学的,了不起啊!”
李肆站在人群外面,听到衙役的吹捧,忍不住捅了叶华一下。
“师弟,你还有这么老的学生?”
叶华哼了一声,比这个老的都有,太傅柴守礼不就是他的学生!只是这个蓝先生,实在是没有什么印象,更不是他的学生。
或许就是学堂的账房,看过他编的算学教材。
冒认师父,可不是什么好习惯。
叶华对这位蓝先生就生出了怀疑之心……蓝先生撇着嘴,似乎很不屑,“咳咳,我本来是要给太子殿下准备过年的礼物,是王头非要拉着我过来……你们这点事情,也值得我出手吗?这么点田,在你们眼里,比天还大,可在我这,就是这么一丢丢儿!”
说着,蓝先生伸出了小拇指,比划了一个指头,他急不可耐道:“我还有一大堆的事情,耽误不得,现在就开始分田吧!”
这位蓝先生背着手看了看,然后就大步到了地头,开始丈量土地。
他没有任何工具,光凭着两条腿,他一边往前走,一边数着,走出一段,停下来让人拿木棍做个记号,就继续向前,等他走到头,这一片土地已经被分成了十几份。
蓝先生没有停留,而是穿过了田间的小路,继续向下一片走去,还是这样的办法,全靠着步子量。
别说叶华,就连李肆都吓了一跳。
所谓清丈田亩,总要用到尺子吧,不然每一步的大小如何确定,怎么保证精准。还有,就算步子一样,只代表长度相同,可每一块地的宽度不同,面积肯定不一样,如何能作为划分标准!
这位蓝先生的作法,也实在是太草率了。
王三立站在一旁,低声道:“我朝延续历代的作法,以五尺为一步,二百四十步为一亩……只是步子大小不一,所以各地一亩大小也不近相同,有时候差别,还,还是挺大的!”他的声音不高,显然这里面就藏着巨大的猫腻!
叶华在王三立的奏疏里,看到有“弓步不均”的说法,今天亲眼目睹,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。
在农村,因为缺少工具,也没有足够的算学人才,在划分土地,确定田亩的时候,往往以“步”为计量单位。
左右脚各向前一次,定为一步,长度为五尺。
其实不只是农村,就连街边的摊位也有这种情况,比如两臂伸开,就是五尺长,所以在街边卖布头的,多数都是小个子,臂展短,占便宜……要是像篮球运动员一样,卖一丈布送五尺,非赔死不可!
至于九章算术上面所写的方田,那个基本上只存在书本化发达的地区,至于普通的农村,千百年来,都延续着传统的方法,几乎没有什么改变。
弓步丈量,一般都是请乡村有名望,有学问的人负责,就像这位蓝先生一样。只不过这些人会倾向谁,就说不好了。
王三立沉吟一下,又道:“除了弓步大小不一之外,还有就是田地定等。中等田和下等田的税收差很多。如果把中等田变成下等田,下等田变成中等田,就能捞到不少的好处。”
叶华和李肆都是聪明人,互相看了一眼,全都明白了。
不管是丈量,还是定等,都是士绅胥吏说了算。他们在弓步上面做文章,再把下等田当成中等田,光是这两手,就能让老百姓的负担增加一倍!
所谓均田,如果没有科学的方法,根本就是个笑话!
叶华的脸色渐渐黑了……而就在远处,有几个年轻的农夫把蓝先生给包围了,原来他们发现蓝先生给别人划分田地的时候,步子都特别大,到了他们的头上,步子却小得可怜,扭扭捏捏,就跟娘们似的,他们的田,愣是比别人少了三分之一!
那个蓝先生还振振有词,大声恫吓:“你们被猪油蒙了心,朝廷给你们田,还有什么不知足的?我可是冠军侯的学生,你们不信我,就是不信冠军侯!信不信我让侯爷过来,把你们都给抓起来!”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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