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孩子,还会闹脾气”,楼夫人嗔笑着用手点了点云阳的脑门儿,“扭不过你老子,也扭不过你。”
“夫人,老爷叫小姐出去呢。”一个丫鬟进门屈身施礼道。
“来,阳阳,跟娘走,我送你出去。”楼夫人笑吟吟拉着女儿走向厅堂。
楼府内外宾客众多,都巴巴地想瞧一眼这个这个从棺材里起死回生的小人儿,他们早忘记了停灵的少爷。
一个死人有啥好看的?
先来这边看个新鲜再说。
掌灯笼的婢女在前,楼夫人与云阳在后,款款走了出来,仿似画中人儿般降临凡界,清光凝琥珀,红蜡映佳人。
众人眼前猛地一亮,
一片赞叹声不绝于耳:“楼家女儿原来生得这般好相貌啊。”
“这楼小姐可真美啊。”
“楼大人的女公子有乃父风范。”
“这小娘皮真特么俊!”
小小的人儿,画烟轻罩衫,素色月白裙,平静温和却不失灵动。
长长睫毛下溢出无波无澜的淡然,高高发髻上插着直来直去的玉笄。不施脂粉的素净,却是如此出奇的清丽。脖子上一串桃心链。
人群中的景辛子一时间就呆在了那里。
就是她,就是她。
儿时的记忆涌了上来。
那年辛子才五岁,跟着母亲从楼府出来。
“王妈!在这里!”前方突然一声喊。
迎面几个婆婆、丫鬟,风一样从景家母子身边跑过,“快抓住她,抓住她,掉进塘里去就麻烦了……”
“你这小姐…躲在这里做什么!”两个婆婆不耐烦的喊道,一边伸手去墙角处扒拉。
“小姐?”景夫人不由回头看过去,“哪个小姐?这些婆子这般野蛮,这是要做什么?”
愣神间,景辛子已经跑上前去看。
一个小小的身子缩在墙角,身形扭成一团。脸脏的像个小花猫似得。干草一样的头发下露出两只怯怯的眼睛。
景辛子看到那可怜的眼神,心里一怔。
“…快把她拖出来!”一个婆婆在一旁叫道,伸出男儿般一双粗手。
“大胆,你们好无礼。”景辛子跳上前去护着她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哎呀你们这是做什么?看把这孩子给吓的。”景夫人走过去。
“这是哪家的小姐?”景夫人看着那小女孩问。
“大夫人家的,她到处乱跑,我们是怕她有个什么闪失。”婆婆们紧忙施礼道。
“大夫人的孩子?”景夫人听了心里一疼,就俯下身去细看。“你们也不能这般去拉她,凶神恶煞的,会把她吓坏的。”
“来。”一旁的景辛子伸出了白皙的手。
那墙角的小人儿怯怯抬起头,脖子上是一串双层的桃心链。
景辛子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。
十几年过去了,儿时那小人儿,如今竟出落的这般好看。
只是这走路的姿势,怎得有些飞叉叉的?没个端庄文静的样子,小姐家礼仪也不会吗?不过无妨,人家病刚好嘛。
说是谢客,云阳只是跟着母亲矮了下身子,倒像是心不在焉一般,脑袋亦斜着冲一边。
此时楼府家的几个亲戚侄子姨娘,还有未出阁的女儿,见了这样的妹妹也好生欢喜,都聚了过来,稀奇的瞧着这个小可人儿。
这么美,想必是仙女吧?
所以才能这般死而复生。
景辛子在一旁默默的看着这个出尘绝世的女子,有些失神。
只有楼二夫人恨恨得站在原地,攥着一块帕子,暗地里用力的扯。
“这孙子殁了,大家都着实难受的很。你可别再熬坏了身子,我们家可再也折腾不起了。”老夫人看着独自发愣的二夫人,琢磨着她心里还在难受。
“婆婆费心了,这么说倒叫我不好意思了,我就是心里羡慕,一时间就失了礼数。”
楼二夫人下意识的松开了帕子哽咽道。
“你得想开些才是,幸好还有荣哥儿和锦茵,荣哥儿还小,老二又浑浑噩噩的不成个体统,幸好有你大哥撑着,吃穿用度也不用你们操心,我让帐房再给你拨点银两,你们手头也宽裕些,你就安下心来相夫教子,做你的本分就好。”
说完回头对管家吩咐道:“封些银子,等下送了去。”
“谢婆婆,婆婆教训的极是,我自当尽好我的本分。”楼二夫人恭敬的回答。
这二夫人虽没有掌管钱财的实权,府里小厮丫鬟却都怕她怕的要命。为什么?狠。
二夫人嘴狠,心狠,打人也狠。
眼瞧着这热闹的场景,二夫人酸酸的悲切:“婆婆,我一个妇道人家在这里多有不便,昨晚又一直未合眼,我就先告辞了。”
“也好,早点歇息着。”老太太看她一眼,刚死了儿子,也着实不该在这里看着别人谈笑。
“是,婆婆。”楼二夫人屈身施礼。转过身走出厅堂,还听见宾客的高谈阔论一阵阵传来。
鼻子一皱,便在心里骂开着“逢场作戏也该合适些,谁是猴儿还不一定呢!”
“阳阳姐姐,你是仙女吗?”
公子荣哥儿今年才六岁,个头比云阳矮了许多,长得圆圆滚滚,荣哥儿走到云阳跟前踮了下脚尖,仰脸看着这个好看的姐姐,竟是移不开眼睛。
另两个小姐姐被比了下去,心下有点生恼了,锦茵一把揽开荣哥儿。
“看够了没?你才多大?仙女又与你何干了?你可别把妹妹的衣裳给蹭脏了!”
“阳阳妹妹,跟我来这边,我有好的东西给你呢。这几日妹妹便先跟了我们,改日给你寻个师傅也教教你琴棋书画,我们这里常有诗会的,你也识几个字,好开开眼。”
“嗯。”云阳点头答的清脆。
楼一甫陪了杜承风走出来,恰好听到她们提到诗会。
楼大老爷忙向杜承风作揖道:“对了,我家小女病了这许多年,字匾上倒是一直空着的,我想给她闺阁取个名字,还请之明留下墨宝,老弟你意下如何?”
“令爱康复如初,我也理当恭贺的,写个把字,权当再贺。”杜承风心下暗自几分得意,笑着说道。
备好笔墨纸砚,管家一挥手,两个仆役抬将上来。
杜承风握笔在手饱蘸了墨,提气凝神抻袖挥笔,“画苑”二字一气呵成。
“好,之明老弟笔法纯熟,深得府尊大人真传,果真是羲之、献之再世,妙不可言啊。”
楼一甫与杜承风一起抬起纸张,小心吹干墨迹,一边叫好,众宾客也竖起了大拇指交口称赞。
云阳挤上前去看了一看,“这字儿写的有失斟酌,我的房间门上如何挂得这锋芒毕露的字!我不要。”
一个响亮的声音突兀的响起,众人一愣,回过头一看,楼云阳粉白小脸,一脸认真的说。
楼大老爷尴尬的对杜承风笑道:“对不住啊老弟,都是老哥管教无方……”
“不好就是不好。”楼云阳非常认真。
这丫头怎么了?夸她两句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?锦茵觉得她好生无礼,哑然失笑道:“杜大人写的,哪里就不好了,你倒是说说看?”
“这明明写的行书,笔毫应该缓转如行云,字间的牵丝才可以使字儿看起来神韵飞扬,可是你们看这个“苑”字。
楼云阳伸手指道,“这明明就是写的苍蝇腿儿嘛。”
楼大老爷手里的茶杯差点就跌落下去:“她……她,她如何会认得字儿?你教的?”
楼大老爷气喘吁吁地望向云阳闺阁里的一个粗壮婆婆。
“大老爷说笑啊,我哪里认得这些字儿,不过天天在府里,那些一啊二啊我倒是认了两筐在肚里,我没有教她,绝对没有!”
壮婆婆以为楼大老爷真的要生气了,着了急,顿时慌了神的拼命摇摆着双手,这个锅,不背!
“你们看‘苑’字这二撇,撇要注意力到锋尖,而这二撇上部看则圆润,下部却已形成锯齿,写成苍蝇腿儿啦。”云阳又摇头。
一席话听得杜承风骇然,脸上神情十分激动:“呀,呀,呀!”
杜承风急急上前两步,看着这小人儿,转着圈的看。
这小人儿……不是说醒了又疯了吗?怎得说得头头是道?莫非……是黄泉路上遇了真祖神仙?”杜承风神色愕然。
突然,杜承风转身看向楼大老爷:“原来楼大人府中竟有个中高手,令爱竟是……人中之凤啊,是我眼拙了……”
说完对着楼大老爷连连作揖。
楼大老爷把茶杯往家丁怀里一塞,伸手便要拉起杜承风:“小女信口雌黄得罪老弟,老弟切莫见怪啊。”
可不能开罪这杜承风,他老爹可不是个省油的灯。
又转过头训斥着云阳:“杜大人临的是刘太保的路子,几可乱真。你个小儿说甚混话,你懂的什么了?”
“那就更是了,刘太保只是因为喜用浓墨所以牵丝不再明显,但力道勾韵还在,而探花王大人的字儿才是侧锋取妍,他应该临帖王大人的。”
楼云阳又伸手去抓桌上吃得,“阳阳!好没规矩!”大夫人在旁边一声厉喝,云阳乖觉的缩回双手。
楼大老爷惊的浑身都在颤抖,说话开始结巴:“阳阳,你,你怎会认字儿?……你如何知道这些?”
“认字儿谁不会啊?干嘛这么看着我?……”
“那你可会写?”杜承风更加激动。
“会不会写?会写吧……”云阳愣愣的说。
这孩子……看样子是脑子还不太灵便吧?锦茵在一旁想。
自己会不会写自己不知道?不过,她会写吗?景辛子也皱了皱眉。
众人也开始议论:她出生起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,空气一样活了那么些年,她怎么会写字儿呢?
不可能,肯定不会写,这个牛吹大了,一套套,全胡诌的。可惜了,长的这般好看,脑袋却不太好,什么时候才能好利索呢?
“我……我好像写过……”楼云阳拿起了笔。
云阳失神的看着那字儿,那笔,瞳孔开始慢慢散开。脑海里蓦地浮响出一个遥远的声音:
“……那提亲的鱼媒婆都快游破了水晶宫前的百级玉阶……”云阳心口突的一疼,蹙紧了双眉。
杜承风一把推开楼大老爷:“来人啊,快研磨。”
那声音还在继续,“公主不能每天只知道玩闹,抚琴、弈棋、书法、丹青,格斗样样都要学好,不能落在其他各海龙女后面,你可得好好教导公主……”
楼云阳额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,拿着笔的手开始微微颤抖。
人群中有人开始不屑,一哂置之。
云阳的记忆似乎要涌涌而来,却又总是在闸口处停下:
“一个斗,一个尺,剪刀,镜子,算盘,北斗南斗福禄寿的‘小金称’一把……”鱼媒婆笑嘻嘻长声吆喝着……
云阳脚步有些虚浮,公主是谁?提亲?谁向公主提亲?
“不会写吧,她要会写,我跟了楼家姓。”
“嗯,看样子就是笑闹玩来的。谁下注?我赌她不会写。”
“我赌楼小姐会写。”
“下注下注……”
众人的喧闹把云阳拉回了现实,楼云阳惶惶望着这些脸,又望望手中的笔,我本会写,那是很久前就会的。
良久,深吸一口气,端坐在台前,小小身形挺拔,五指执笔掌虚腕平。
众人里有写字儿好的,一看这握笔的姿势,就在心里纷纷惊叹道:“没毛病啊。”
也就一会的功夫,几竖笔法秀逸的字体跃然纸上。
杜承风冲上去,几乎是膜拜的姿势趴在了案几上,用颤抖着声音念出了四句:
“红楼三两章,呵手且神伤,隔窗风雪住,静夜嗅……茶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