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尤其喜欢他们的新式舞台。”赤拉滨说,“小而美,巧用科技弥补了经费不足,最后呈现的效果也很不错。不过,小舞台还可以再改进……”
“什么小舞台?”詹妮娅问。
“噢,我是说主舞台旁边的一个小平台,可以靠升降装置收起或者放下。通常只有带点神通本领的角色才会站在它上头,像是神、魔鬼、巫师、精灵……”
“你的意思是说机械降神?”
“有那么点不同。”赤拉滨说,“你提的这个词嘛,就我对它的印象来说,被机关送上去的演员本身也是情节的参与者,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参与者。因为,你看,古希腊史诗里的神不是什么特别难以触摸的意志,他们就是这么喜欢干涉凡人。他们不但下达神谕,必要时甚至扮成凡人跳出来为自己心爱的英雄加油鼓劲。他们要亲自加入主舞台的演出,只不过加入的方式和影响违背凡世的常理,从剧情合理性的角度来说可能不够让人信服,但这就是所谓的神力嘛!至于像我刚才说的那种小舞台,它的位置距离主舞台要更远一点,站在小舞台上的人是负责给主舞台的故事做补充和点评……”
“你是指解说员。”詹妮娅又问,“就像是体育比赛的解说?”
“很接近!不过解说员是完完全全站在场外的,他们本质上也是一种观众,只不过是更专业的观众。而小舞台上的演员首先是演员,只不过那时候他们被允许暂时脱离剧情,像个观众似地做点评,但那本质上也是念台词。有时为了叫观众们便于理解,有时想为转场做做铺垫,这种角色往往冷嘲热讽,正话反说……”
他的声音并不能算难听,也不是特别响,只是说得很快,好像从不需要换气,叫人听着听着就难以自禁地进入走神状态。这正是那种人们在失眠时特别渴望邂逅,而长途开车时却得避而远之的电台嗓音。听这个声音呶呶不休地谈了半小时琐碎无聊的剧院见闻以后,除了詹妮娅,店内再没有人认真关注他言语中的实质内容了。坐在窗边的年轻男人最先表露出困倦,接着哈欠声如流感病毒般在整个店面里飞速传播。
一直看守在员工休息室门口的“读书女孩”——也就是被他们那位神秘老板称作“帕里”的人——朝她的同党们分别瞪了几眼作为警告。通过这段时间的察言观色,詹妮娅已经断定她在这伙人中的地位较为特别,可能还算不上是个头目,更接近老手或前辈,就是那种跟着项目混得最久,碰见任何突发意外都知道怎么应对的人。而相比之下,坐在柜台后头的马蒂陶很明显和其他人没那么熟。她猜测这位“假表姐”应该是那种颇得老板赏识,却还没机会干出什么实际成果的种子选手。不过这也没有准信,毕竟她今年十六岁,没参加过任何能被冠以“工作”名号的商业项目,也不是研究神秘组织的专家。
赤拉滨还在继续谈论剧院的舞台设计。“合唱队式的旁白对于小剧团可能有点太奢侈了,”他在詹妮娅一晃神间就把话题扯远了,“养不了这么多演员呀。对于小剧团来说,每一份薪水都得用在刀刃上——”
詹妮娅十分敷衍地点点头。对于赤拉滨的剧院见闻,她的兴趣并不比在场的任何人多哪怕一指甲盖。之所以她比其他人更长久地坚持去听,甚至还会时不时地搭话,不过是盼着她的前船长(赤拉滨仍然在用“瞭头”称呼她,似乎认为这样更亲切)会在看似普通的话题内透露某些玄机给她。
别管那个“玛姬·沃尔”怎么说吧!她不停用眼神向对面的红皮男人传达自己的意思:你不会真要等到天黑以后才肯开口吧?还不赶紧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!我们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,得想个办法逃出去才行。难不成你很想被人剖开脑袋?你就知道她回来后真的不会伤害你?
然而,赤拉滨对她的频频暗示完全视而不见。詹妮娅越来越焦躁地发现这个古怪的剧作家(八成也不是什么正经作家,不过管它呢)似乎真打算履行他对红衣神秘人(即“玛姬·沃尔”)的承诺,直到天黑前什么都不向她吐露。她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等待什么,或者玛姬·沃尔是否能在天黑前回来,但她直觉认为自己不能什么也不干地让事情发展下去。
这一切都和她老哥有某种关联。她在赤拉滨令人想昏睡的念叨声里努力地思考着。周温行提起过她老哥,玛姬·沃尔也自称是她老哥的朋友,至少当时赤拉滨并没反驳这一点,而如果这一点是真的,整件事就显得更耐人寻味了:她老哥的朋友为什么要把她关在这里呢?是不想让她跑去洞云路206号?为了从某些危险中保护她?还是不想让她听到某些消息?可她如今听到的消息也不少了,并且,假如她对其中某些词语没理解错,这些消息完完全全可以称得上是骇人听闻。她真不明白这些事怎么会跟她老哥扯上关系——或者,跟他老哥的那个可疑朋友?这一个月里她也试图去联系那个家伙,结果对方比她老哥还要难找。简直像是钻到地底下去了。
“惩罚与行刑的戏份不宜演得太细。”赤拉滨说,“要照顾到孩子和精神较敏感的观众——”
詹妮娅更加心烦意乱了。她尽量使呼吸均匀而镇静,用探究的眼光去观察桌子对面的老熟人。嘿,船长,她在心里说着,祈祷自己突然间学会用视线来发送脑电波信号。别再鬼扯你的戏剧见闻了!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哥哥和你那位心理医生到底在搞什么鬼?
没有什么迹象表明赤拉滨接收到了她的心灵信号。他仍然姿态安分,眼神亲切,跟坐在人家客厅里的老绅士似的。詹妮娅很想从桌子底下踹他两脚,可惜现在她就坐在店铺正中央,不能指望周围那么多双眼睛都是瞎的。她没法指责赤拉滨这会儿对她装聋作哑,毕竟她也听见了玛姬·沃尔是怎么对赤拉滨说的。毕竟她又不是那个要承担被射杀挖脑风险的人。
“一味给观众瞧刺激性场面是不负责任的。”赤拉滨还在毫不气馁地发表他对残酷情节的见解,“年轻的孩子太容易被有噱头的东西吸引,把猎奇和血腥当作是精彩,这会导致他们不能培养出更深刻的鉴赏能力……”
詹妮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,不确定这家伙是不是在拐着弯戏弄自己。她暂时放弃了对赤拉滨施以传心通念之术,转而琢磨起玛姬·沃尔这个人。这人首先肯定是存在的——她的意思是,那具曾经来过店里的古怪人偶背后肯定有个确切的操纵者——并且真的认识她哥哥。她还和赤拉滨处于敌对立场。最后一点其实很该重视,因为那似乎意味着冒牌剧作家也很可能是她老哥的敌人。不过,至少到目前为止,她得承认赤拉滨待她还挺不错的,最起码很懂礼貌。在上次的海上冒险中他并非没有机会害死她,结果却让她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岸上,还送了她一根纪念竹竿。相比起被人威胁着要挖走脑袋的剧作家,真正叫人不安的是那位失踪的心理医生……
有一个念头逐渐在詹妮娅心中成形。对于今天上午发生在“枪花”里的那场谈话,尽管其中有许多内容相当隐晦,她还是听出来玛姬·沃尔正要去处理某件要事,听起来像是一场危机,或者一个很危险的敌人。什么样的敌人叫这位神通广大的玛姬·沃尔也难以应付,以至于赤拉滨,还有她自己,都认为这次行动可能会无法生还呢?
这里头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。但,仅限詹妮娅所知的范围内,她恰好只知道一个名字可能做得到——既然失踪的周温行和赤拉滨曾经结伴同行,他当然也是玛姬·沃尔的敌人。这件事完全说得通:如果是周温行袭击了她老哥,劫持甚至是杀死……不,最多只是劫持,一定只是劫持;那个怪物出于某种原因抓走了她老哥,而玛姬·沃尔则抓住了赤拉滨。也许玛姬是想用赤拉滨去跟他谈判,做些人质交换之类的事(玛姬的确提到了“斡旋”,不是吗?),可是赤拉滨却告诉她这不可能。于是玛姬就只好采取更直接的暴力手段,实施一次奇袭行动来拯救人质……或者他们只要干掉绑匪?玛姬·沃尔显然并没有万全把握能平安地救回人质,赤拉滨也劝她不要意气用事。
难道这就是玛姬·沃尔禁止赤拉滨向她提前透露的真相?因为一旦玛姬的行动失败,她那落入敌手的老哥也注定不能生还了。正因如此他们才要看住她,才不肯在结果出来以前告诉她事情始末。詹妮娅越想越觉事情对得上号。她又一次急迫地望向赤拉滨,眼光落在捆缚他的透明绑带上。赤拉滨注意到了,勒痕深陷的手腕扭动了两下,冲她无可奈何地挤挤眼睛。他并没有停止用那催眠的语调继续念叨,但原本昏昏欲睡的看守者们还是立刻起了疑心,把警惕的视线投向他们。帕里从员工休息室的门口走开了两步,绕到一个能看清詹妮娅表情的位置。好吧,看来这些人也不是那么乌合之众。
詹妮娅并不想放弃。她冒着让她的老船长被人爆头的风险(这个老不羞自己也有责任的,对吧?他肯定干过不少坏事才被这么多人提防),先飞快地扫了一眼赤拉滨的手腕,接着尽量自然地说:“我小时候也看过一部很吓人的片子,是说有个富家子被坏人绑架了。因为他的家人报了警,那些绑匪就砍了他的头。”
“噢?”赤拉滨很感兴趣地问,“这片子很吓人吗?”
“我觉得还好,可他们是给小学生放这部电影,我的很多同学都吓坏了。我妈妈说给我们看这种片子的老师应该自己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。”
“那老师最后被投诉了?”
“他被警察抓起来了。”詹妮娅说。尽管伦尼·科莱因被捕的原因和那部片子毫无关系。“其实,要是学校里能有个称职的心理医生,事情就不会这样了。我们本来不用看绑匪撕票的场面,他也不用被抓起来。只要有个稍微正常点的心理医生。”
“心理医生确实很重要。”赤拉滨赞同道,“也不该给孩子看绑匪撕票的场面。”
詹妮娅和他对上了眼神。那一瞬间他们的目光都是那么含义深长,不露痕迹间已将玄机暗传……至少詹妮娅当时是这样认为的。通过隐晦而巧妙地抛出关键词,再加上四扇心灵之窗交相映照时那微妙而默契的致意,她觉得自己当时向赤拉滨传达的意思是这样的:
船长,我觉得自己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始末。我哥哥目前正被你那位失踪的心理医生绑架,并且可能会在玛姬·沃尔发起的抓捕行动中遭到撕票,是这样吗?你那位心理医生朋友一定还在干某件非常非常危险的坏事,可能会把我们整个星球都毁掉的那种,所以玛姬·沃尔才和你谈起了方舟和末日之类的东西……她想要阻止他?她是不是会因此而放弃营救我哥哥?所以她才把我也关在这儿,还禁止你跟我谈这件事。
赤拉滨鼓励而赞许地瞧着她。那态度仿佛在说:你猜得没错,瞭头!完完全全就是这样。你能自己把事情搞清楚真是太好了。
詹妮娅缓缓眨了一下眼:事情本不必如此。你的心理医生不一定非得被逮捕,只要他肯把我哥哥放了,别的事都好商量。我和他也打过交道,他倒不像个反人类的灭世狂魔。
赤拉滨同情地叹了口气。“大人们总是不负责任,瞭头。”他带着点歉意说,“嘴上说是为了你们,实则想一出是一出,完全不为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将来着想。我们已经把这个世界搞得太混乱了。”
“没什么。”詹妮娅说,“谁都有搞砸的时候,只要你们别老是撒谎就好。”
“我但愿自己能对你诚实。”赤拉滨说,接着立刻恭敬地对盯着他的看守者们低头,“当然,得在合适的时机。”
詹妮娅没再说什么。她看见有人的手插进了衣袋里,不得不为赤拉滨的项上人头着想。等到帕里走回了员工休息室门口,去查看被关在里头的安东尼·肯特是否有醒转迹象时,她才再次冒险向赤拉滨传递眼神信号。这次她想对他说的是:
船长,我们得行动起来。我知道你多半不是什么好人,可我也不能坐看我哥哥被撕票。要是等下我有办法放你走,你可也要对得住我才行。你必须懂得投桃报李,把你知道的事全告诉我,或者带我去救我哥哥。只要我哥哥没事(当然还要包括这颗星球没事,这也是他没事的大前提),咱们就还是团结一心的海怪小队。你意下如何?
要把如此复杂的意思凝缩进眼神里确实有点困难。詹妮娅不知道冒牌剧作家到底能领悟多少,不过至少,他似乎明白她在试图和他达成某种交易,并且也很赞同达成这笔交易。他的视线微垂,落在自己勒痕深陷的手腕上,接着又无奈地朝四周一瞥,脸上的笑意仿佛在问:可咱们要怎么逃走呢?
詹妮娅不动声色地望向窗外,告诉对方他们得等待时机,那个她期盼的时机——尽管她其实也并不是真的那么有把握。
赤拉滨又开始谈戏剧了。他的话题像颗弹珠在橡胶盒子里乱弹,先聊了几句《哈姆雷特》,接着是《愤世嫉俗》,不知怎么忽而转到了《打野鸭》上。“虽生犹死,”他心不在焉地说,“宁可离开家园,奔向荒野的花园……”
柜台后,一直盯着门前监控的马蒂陶恍惚地捂住嘴,开始打她今天的第三个呵欠(她绝对不是当前店里打呵欠最多的人)。詹妮娅正暗暗观察她的动作,发现她刚伸展到一半的肢体忽而僵住了;她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示,只是伸手去摸了摸头发底下的耳机。
店内仿佛溜进了许多无形的幽灵,在墙边发出细微的呓语。其实并没有人真的说话,他们充其量只是发出了一些急促或紊乱的呼吸,露出诧异或狐疑的神情,再彼此互相看看脸色。没有任何人开口暴露情况,只是一种微妙的氛围泄露了出来,仿佛这些人的脑电波正在整个狭窄的空间内到处乱射,彼此问着相似的问题:你发现了吗?你也发现了?是不是出事了?
“出事了?”真正问出这句话的是赤拉滨。他尽可能表现出和蔼无害,但还是遭遇了帕里冷冰冰的警告:“别问你不该问的。”
詹妮娅悄悄地左张右望。她看出这些人都有些焦躁,其中两人在伸手摸耳机,还有一个拿出手机查看了片刻。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。她正想着自己是否该趁机做点什么,马蒂陶忽然从柜台前走了出来,又回到詹妮娅对面的位置坐下。她摘掉耳机放进口袋里,直勾勾地盯着詹妮娅瞧。
“你想干什么?”詹妮娅不客气地问。
马蒂陶双手插兜,身体往后一仰,让后背靠着椅子。“继续,”她语调轻松地说,“别管我,你们聊你们的。”她的眼睛并不看赤拉滨,还是直勾勾盯着詹妮娅,仿佛认定后者正在干什么坏事。
詹妮娅的神经开始绷紧。她表面还是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,不时朝着窗外的天空看一眼,像在问这天到底要过多久才黑。她心里却盼着天黑得再慢些。可千万别到了商店打烊的时间,她祈祷着,千万别让附近商店里的人都走光了……
“我有时候会觉得我的某位朋友肯定是死了。”赤拉滨说,“只要她很长一段时间不联络我,我就会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病死了。网络时代就是这样,把切实的存在消解成了支离破碎的言语,你接触到的只是些即时的思想流,永远想象不到自己没看见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……”
马蒂陶浓密粗长的眉毛轻轻跳动了一下,使她的表情在刹那间变得有点杀气腾腾。她把一只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,脸慢慢转向赤拉滨,似乎正准备说点什么。店里忽而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。
所有人都朝窗口望去。在窗户对面的街道上,有个身穿雪白烘焙服的中年男人正在过马路。他怀里抱着个生日蛋糕的纸箱,边走边张望两边,似乎生怕被某辆路口拐进来的汽车坏了事。等到他一路顺风地过了马路,连多余的半步路都不肯走,直直地就把脸贴在“枪花”的窗户上,把里头每张面孔都瞧了一遍。他看见詹妮娅坐在最中间,立刻用力地敲了敲玻璃窗,又举起手里提着的蛋糕盒子。他隔着窗户大喊,声音飘渺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:“小姑娘!你的蛋糕!”
詹妮娅双手环胸,挑衅地回望每一个看她的人。“今天是我的生日。”她说,“我哥哥被你们搞失踪了。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庆祝,怎么了?”
“生日快乐,瞭头。”赤拉滨很识相地祝福道。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。
帕里仔细地盯着窗外的男人瞧了一会儿。“他是附近面包房的老板。”她说,“身份没问题。”
“我们要放他进来吗?”其中一个人问。
帕里没有马上回答。有一阵子她似乎决定坚守阵地,可那位面包房老板似乎很固执,而且服务态度不佳。他见里头的人耽误他回去看店,很快就不耐烦地敲打起窗户,还对着马蒂陶连声催促——他显然也认识这位冒牌的代理店长。
意识到继续拖延并无好处,帕里朝马蒂陶挥了一下手。“你出去应付他。”
马蒂陶从椅子上站起来。临走以前她分外仔细地打量了一眼詹妮娅,然后才走向门廊。店内的所有人都看见她走出店门,一步步靠近站在窗前的烘培店店长。她脸上已经挂上了平日里那种散漫无辜的笑容,对不耐烦的送货人说了几句讨好话,然后伸手接过系着粉红缎带的塑料泡沫蛋糕盒。她把盒子提在半空中,轻轻地掂了两下,脸上的表情忽然变了。
这反应并不在詹妮娅的计划中,但这会儿别无选择了。她深深地吸了口气,发出一声最响亮、最急切的喊叫。“米菲!”她一下从桌前跳起来,莽撞地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赤拉滨,“快来救我!”
塑料泡沫质地的蛋糕盒子裂开了。一道黑影从里头电闪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