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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月迷津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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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武安城下行人如织,还在喧嚣欢闹。

  武安城外无名的山,只有满地凋叶,一横一竖的两个人,一片死寂!

  穆青槐倒在地上已经是死者,文永瞎了眼睛,没了神性前途、可期的真神未来,却还在拼命地呐喊——

  可他根本不知道,他没有发出声音!

  猕知本在喊出那一声“留步”的时候,就已经算穷五恶盆地,逆推神性来处,锁定了文永的方位,并在放置五恶的棋子中,拈出最恰当的那一颗……果断捏碎了。

  武安城里有一座小小的庵堂,乃当初洗月庵的女尼结庐自居。后来那女尼走了,香火却也一直没断。

  此庵堂是为曾经的齐国武安侯祈福而设,和“武安”这个城名一样,有着特殊意义。

  古难山大菩萨蝉法缘,亲自度化了一人在此,乃是为未来的种族战争做准备。至少在南武战场,它有可能成为左右胜负的关键。

  佛家求缘分,论因果。布局于此,更是寄望于借用这座庵堂,撬动某种因果联系,以期于将来的某一天,能在针对那个人的战争中,添上一枚沉重的砝码。

  而于今日,统筹全局的猕知本,将这枚棋子从香炉中启出……用于此时。

  封神台上,猕知本枯瘦的食指在身后勾起,首先绝天机,阻卦算,晦隐他接下来的动作。

  神海之中,无数神龛拜神霄。唯独那座孤独的至暗神龛往回走,如黑色游鱼逆流。

  笃笃笃……

  名为“玉安”的庵堂里木鱼声断,小木槌间中而断,高高地飞起!

  飞在空中就已点燃,如炬火高举。

  庵堂里诵经的修士,一个法号“静慧”的带发女尼。青丝顷刻就燃尽,黑灰飘飘洒洒,覆下禅身,整个人变成了泥偶。

  古难山“泥偶术”。

  此乃点化泥胎敬禅香,增益信仰之力的秘术。妖界不能如现世般广传诸天,吞占万界信仰,只能在这些方面下功夫。

  在蝉法缘的妙用之下,此术反向而行,逆转血肉为泥胎,在这等必要的时刻,予其彻底的掌控。

  城内庵堂,泥偶静为尘沙。

  城外荒山,金身临似烈日。

  外显为一个太阳般的光团,光却相当内敛,只照荒山,不往山外释放一点。

  一座泥胎的奉献,充其量不过毛神之力,在猕知本高妙的掌控下,有超乎想象手段,对于荒山上的二人,完全呈现碾压的态势。

  虽有飞剑起灵台,却片片裂碎,只余一地的响。

  但毕竟有这羚羊挂角的一阻,泥胎所祭献的神力,未能将文永瞬杀,等到了他崩碎至暗神龛、借力跳出神海,回归荒山,张嘴怒喊————

  密密麻麻的光线交织于荒山外,瞬成一座静音的法阵。

  猕知本何等敏锐,于当下做出最好的选择。他不去刺激一个绽放最后光辉的小人物,不小觑一只蝼蚁在绝境中的潜力,就让文永自以为已经传出他奉予人族的告警。

  释怀而寂,便不会有更多变故发生。

  待那座至暗神龛崩碎的力量耗尽,只需微风一卷,此人便如尘埃自去。

悬照荒山的光团之中,小小的金身,已经睁开禅眼  ———猕知本作为本次神霄大计的主持者,这时已经把注意力放回玄龛关。而蝉法缘已经落下目光于此,正要借禅收尾,抹除因果,不留痕迹。将这份意外,完全地抹消。

  而文永脖凸青筋,双眸尽血,还在高喊。

  他想他的牺牲不是毫无意义的。

  他想武安城里,应该有人能听到。

  这是世上最孤独的呐喊。

  蝼蚁燃烧所有,声不出一步远。奋尽一切地折腾,其实只有自己耳中的喧嚣。

  就像他自己跟穆青槐所说的那样————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,不能够对那些事情造成任何影响,却被那些事情深刻地影响着。

  从商丘殷家的贵公子,到弃姓独行的文永,他是明白这道理的,却还是做出了选择。

  他选择了一个失败者……寂寞而无用的努力。

  像他当初辛苦备战黄河,却被替下了名额。

  像他弃姓求名,靠自己走上黄河赛场,却被轻易击败,未能杀进正赛。

  像他发誓不要再做一个弱者,几番死里逃生,好不容易继承了至暗神龛,却又在今天断绝神途。

  他做的一切都是没有结果的!

  落叶被风卷起,一阵一阵的旋。

  在何时飘落,落在何地,都不自主。

  风停是人生归处。

  “悲哀的是……他不知道他所做的是无用的。”猕知本的声音渐散,匿于神海深处。

或许他从文永身上,想到了如今的妖族。相较于整个现世人族的强势,身在妖族的所谓“欺天”猕知本,又何尝不是弱者呢?他这一生为族群所做的一切,也未见得  能有几分功成。

  或许他和文永,做的是一样的抗争!他也只有这一句感慨的时间,便要赶赴更宏大的局面。

  蝉法缘的祥和声音,悠悠回响在金身中:“幸运的是,他不知道他所做的是无用的。”

  若在梦中死,如何不是我佛的慈悲?

  但……

  怎会无用呢?!

  几乎是在武安城里庵堂女尼青丝成烬的同时,万妖门外,一个盘坐蒲团上的、身披元黄色道袍的老道,便已睁开眼睛。

  自神霄世界的情报传回,在妖界常驻一名甚至两名星占宗师,已经是人族的常例。

  人族需要时刻把握神霄世界的变化,也要和妖族的卦道宗师互相攻伐天机。相较于困锁一界的妖族,凌驾诸天的现世,在天机的防御上,要困难太多。

  一个是封闭的自家水井,加个井盖就可以。一个是江海湖泊,谁都能往来,压根没有可比性。

  如今轮值燧明城的,正是景国东天师、同样在星占一道有卓越成就的宋淮。

  他在三年前养好伤势,走出蓬莱,来到这里。

  陈算身死,罗刹明月净隐踪,惜月园之战他这个东天师可以说是最大的输家,来到妖界的这几年,出手狠辣。

  猕知本已然“绝天机”,但在宋淮的感知里,整个文明盆地里,天机毫无波澜的那一刻,就是最大的波澜!

  若无外力,何以定风波?

  宋淮睁眼的同时,眸中星河涌动,隐成飞转的八卦图。他在这一刻接管天意!

  高天有星辰。

  自人族扎根于文明盆地,现世的星占宗师们,累代积功,早已在妖界的天空,升起人意的星辰———

  当然不能是真实存在的宇宙星辰,那等于是为妖族打开万界通道。

  这些专门打造的人意星辰,隔绝外界,只悬升在妖界天空,不与诸天发生联系。

  它们的主要作用,就是辅助星占宗师,建立天机秩序,庇护文明盆地。它们升在空中,争辉日月,也是侵蚀妖界天意的过程。在某种意义上,它们更是加在万妖之门上的锁,帮助缓解万妖之门所承受的压力。

  正是诸如此般步步紧逼的封锁,逼得妖族不得不另寻它路,眺望神霄。

  若无羽祯,妖族已是砧板上的鱼,猪圈里的猪,待宰而已。

  多少年两族相互征伐,群星起而又落,如今还余下二十八颗星辰,成为定例,以二十八宿名之。

  宋淮眼中浮显星河八卦,文明盆地西方的天空,便显现一只月白色的乌鸦虚影。横翅不遮天光,仰啼声鸣因果。

  其曰……毕月乌。

  乃是道门玉京山当年所主持建设的人意星辰!

  星占者以星辰为卦算之器。

  猕知本以神意逆推方位,精准找到至暗神龛背后的文永。宋淮却是瞬间算穷整个文明盆地,寻找天机空白发生时的那一个源起点。

  水面漾开的涟漪,总是因为坠落的一颗石子,或者一点雨滴。

  抬眼生卦,占问最初!

  在睁眼照见毕月乌的那一刻,宋淮便起身。

  神念瞬息万里,星光一霎横空。

  其高大的身形显化在武安城上空,岿然如天山之影。转眸如电,视线已落城外之山。

  “蝉法缘……你找死!”

  他的大手从星河中探出,水中捞月一般,穷逐佛缘,握住一枚蝉影。

  于是荒山那光团中的小小金身,瞬被星光捆缚。神亦成囚!

  东天师高喊古难山蝉法缘的名字,好像只察觉了这一个对手,正要莽撞地与之捉对分生死。神意却已借毕月乌之星照,暗中传念各处关键战场——

  “猕知本布局掀桌,诸方或有异动,但请为天下慎之!”

  无尽星河飞蝉影,吱吱鸣夏声未停。

  “知了!”

  “知了!”

  菩萨已知了。

  蝉法缘惊觉宋淮至,立时封锁禅心,已然释出梵像。

  那是一尊合掌低眉的菩萨金身,耳廓栖蝉,鸣声知夏。此尊映在宋淮的眼眸里,像是一幅镌刻的景,其声高颂:“南无……光王如来!便知天下事,何以了禅心?纵不见古时妖,星光月光,尽梵光也。”

  其身骤转为万字佛印,旋转着如永恒深陷的漩涡。就此封住宋淮的眼睛,使之双眸尽黯,眉下如贴金箔。

  他释出如此强大的先手,仿佛要引发接下来无穷的攻势,对宋淮进行毁灭性打击。

  可佛光却一转——

  荒山上那光团里的神像,像是无数绞缠在一起的丝线,在这个瞬间被转开了束缚……于是光线炸开。

  万千金光窜出星锁,似鱼龙在荒山游!

  它们活泼,灵动,明亮,温暖。漫天飞叶都透光。

  真将荒山作禅境。

  站在那里无声呐喊的文永,也似一片透光的叶,在这个瞬间,留下千万个孔。

  遍身光隙,往后仰倒。

  失败了一生,在最后的时刻……也算光彩照人。

  在这样的时候他才生出觉知,才能感受周围。才能咀嚼自己的一生。

  才感知到躺在旁边的挚友,已经全无生命气息。

  他张了张嘴,最终仍只是挣扎地喊出了“玄龛”二字的口型。终于支离破碎地……倒在飞剑的碎片里。

  成为环绕穆青槐尸身的一部分。

  他的生命无波澜,他的声音竟消散。

  事情意外演变到这般程度,蝉法缘顾不得抹去因果,阻止人族强者追溯……确实也做不到了。只能出手抹掉文永的痕迹和声音,尽量为玄龛关那边再争取一点时间。

  在佛印封眸的那一刻,宋淮的力量就已经收回。

  脚踏上清八卦,身开玄门九宫,他尚不知蝉法缘的目的,但顷刻筑起长堤,以防御有可能的山洪。

  作为万妖门前坐守者,他有把控整个妖界战局的责任。

  星潮滚滚,遍起光楼。偌大的武安战区,都在他一念之下,进入了如梦似幻的胜景————林立星光碉楼,随处繁华蜃像。

  宋淮一护自身,二护人意星辰毕月乌,三护身下的武安城、巩固武南战场,剩下的力量才在城外这处荒山,结成了星网,如地膜覆山。

  身、星、城、山四位一体,以人意星辰毕月乌为核心,交织命途为线,构筑了完整的防御网络。

  武安战区已经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战备状态,整个文明盆地也开始警戒。军令一层层地传下去,在最短的时间里,人族大军就可以做好与妖族决死的准备。

  但蝉法缘的目标太明确,下手太果决。

  他并不图谋武安城,也不攻击宋淮,只求打扫这无名荒山。

  而文永在这种层次的交锋里,确然渺小如微尘。根本挡不得一瞬,仍是被轻易地抹掉了。

  强如宋淮,借毕月乌为网,也未能在消散的魂意中,捞起半点残念!

  遮天大手竟空空。

  宋淮面无表情。

  他翻掌便往上——

  “那就别走了!”

  神像金光洞穿星网、窜杀文永的瞬间,来自东天师的反击,也在同一时间发起。

  沾着星网,便是沾住了他的卦算!

  蝉法缘当着他的面入境杀人,他绝无可能再让其囫囵离开。

  这一刻他再顾不得提防猕知本,或者说,荒山之上两个人族战士的死,给了他冒险的理由。让他决定将猕知本有可能的攻击,留给文明盆地的其他绝巅来防备。

  毕竟种族战场皆袍泽,他既然披衣履此,也当托付生死。

  两个修为平平的战士,都作为袍泽相依着死去了,他岂不如?

  星网织成了一件流彩卦衣,在神道金光洞穿文永的同时,这件卦衣也披上了蝉法缘的金身。

  上清卦衣,八门锁仙咒!

  如此宝术,蓬莱独有。

宋淮大袖飘飘,一霎走到高天上,身横遮金阳,只手探明月  那是一只翻天的大手,横无际涯,指盖寰宇。就此探进了人意星辰毕月乌,而从月白色乌鸦的虚影中穿出来,在无尽因缘之中,一把攥住了蝉法缘的脖颈!

  卦衣罩禅身,单掌覆天机。

  “与我……落人间!”

  他抓住此身,猛然一惯!

  像是扯断了天幕的囚笼,从中抓下来一个火球!

  乍看来,天空像是又坠下来一团烈日,与金阳一时难分。

  这团火球光耀万里,梵唱不歇。

  却是一尊大菩萨身!

  非得在目见一道有极高修行,才能驱光褪火,在这尊大菩萨的金身上,见得宋淮的手掌。

  此般大菩萨,被宋淮掐着脖子如掐鸡犬,被覆绝天机的大手攥着往文明盆地拽落。

  轰隆隆天隙立见,在这个过程里时空摇颤,天柱所倾也不过如此。

  蝉法缘出手抹掉一个无名小卒的因果,却因这份因果,被生生拽进文明盆地,这是他亦不曾意想的!

  但他亦百战绝巅,深知已至生死关头,不敢再有半分保留。

  “过去佛祖,隐光如来。天既不昌,应如我闻————俺嘛呢叭咪吽!”这尊大菩萨身,顷如玉就半透明,其身浮现十三个光点。

  梵身舍利十三种!

  交汇宝光,撑鼓卦衣。使他似乎无限地膨胀开来。

  这禅身璨光之烈,与金阳争辉,尚还压过金阳一头去。

  金身如鼓,佛唱轰隆:“醉心才眠梦中梦,惊蝉谁觉身外身!”

  宋淮的大手猛然合拢,掌中烈日都黯光,待得光敛声碎后,却只剩一具小巧的金色的蝉蜕在掌心。

  这是蝉法缘证道绝巅前的最后一蜕,是他为自己所修的替命之身。曾以此为苦海渡舟,历尽波劫而登顶。也是他将来踏足超脱之上,送自己成佛的肉蜕灵山!

  毁于今。

  剥下它,便是宰了蝉法缘的一条命。也永绝了他成佛的可能。

  可他毕竟还是逃脱了……

  天妖一世寿万年,他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。

  此刻偌大的天狱世界,所有人都看到金光灿烂。

  灿耀在天穹的那轮金阳,照耀整个妖界。

  古难山的大菩萨,以光入其间。

  遁此身,逃禅命。

  灿烂金阳转乾坤。

 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瞬间里,几乎宋淮借毕月乌的传音,才刚刚传到各大关键战场的真君耳中。

  蝉法缘似游鱼入海,化光落金阳,眼看着就要回归古难山……

  他却看到一柄剑。

  是的。

  在悬于高天的金阳中,有一柄剑存在!

  那是一柄从不回头、从不折身,以绝对的冷酷贯彻始终的剑。

  握剑的人白发披肩,眸光淡漠……

  七杀真人陆霜河!

  说来也算“妙在偶逢”。

  陆霜河剑斩平等国赵子后,仍在探求“最强”。

  在开天一剑险些杀死赵子前,他先以一泓秋水照离人的剑式,剖开了赵子的“万灵登神印”。

  彼印使天地万物都生灵,都显神,是驭用生机的无上妙法。

  而在这妖界,天地万物若都能灵显,最强大的自然只能是那轮金阳。

  在扫灭那些生机,斩除那些神意的时候,陆霜河其实隐隐感受到了神海的涟漪———囿于猕知本的封锁,封神台的隔绝,以及本身并非神祇,他没能洞见真相。

  但他想知道,倘若赵子的“万灵登神印”,能够做到推动妖界金阳生灵显神,那是不是赵子作为当世真人的最强?

  那样的赵子,他还能够战胜吗?

  他边走边想,向着金阳的方向一直走。

  不知行多久,又思几时。

  许多年来剑道的灵感,如流瀑般将他浇透。

  他想到陨仙林里,姜望仗以击败他的天道剑,想到他也从来没有将天道当做尽头。

  他还想到观河台上姜望与燕春回的那一战,想到剑道登圣的碰撞。又想到忘我剑君太叔白,曾放盏于月,邀饮万古。

  冥冥之中有一种“道”的触动,令他隐隐感受到“往前走”的契机。

  向前行,往高处走。

  所以他拾光而上,走向了永悬于妖界的亘古金阳。

  他知道这多么危险。

  妖界本无日月。

  妖界的日月是妖族先贤升起。

  金阳血月据说是远古妖皇的眼睛!

  他走进金阳的那一刻,就是将自己置身于妖界强者的视野里,必然会迎接前所未有的骤雨雷霆。

  如此危险,都不输于当初姜望的“一秋求道,万界登顶”!

  可若非这样的危险。

  何来最强的名?

  他的剑从来没有犹豫过。这条路在出现的时候,就成为他必然的选择。

  所以他提剑登天。际遇之巧,便是如此。

  就在他走进金阳的这一刻,恰逢蝉法缘拆光而归!

  他面对的是古难山的大菩萨,已经在妖界煊名三千年的蝉法缘。

  陆霜河这个名字就注定了他的选择。

 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刻会发生什么——

  绝不回头的朝闻道,斩出了理所当然的一剑!

  最强的剑,理应得到最庄重的对待,理当感受最强烈的敌意,咀嚼对手最深刻的恨。

  陆霜河在妖界的金阳中,已经感受到来自茫茫妖界各个角落骤然腾起的敌意……杀机如芒刺道身。

  但他眼中只有对手,亦只是拔剑而斩。

  人无所拘,剑无所滞。

就像当初从南斗秘境走进现世的那一路,他一步一  剑,斩碎了那些世界所有的困阻!

  他是这样走到今天,也将这样走到以后。

  这样的一剑……

  释放了蜕身、急于逃归的蝉法缘,在这样的时刻里,终于不能再唱他的佛偈,也说不出什么富有禅意的话。

  “滚开!”

  他只有如此暴怒的吼,以及一记推天而起的大手印。

  光王如来托天印。

  无穷广阔的天空,升腾起万万里的金色云————那只托天的佛掌,像是抓起了一条金色的袈裟,蒙住了或有几分羞涩的长空。

  而陆霜河往下飞坠。

  他追及他斩出的前一剑,而递出了更加冷酷的那一剑。

  或者他并不是冷酷,只是太坚决了。

  这一路走来,从南斗秘境到南斗殿,从陨仙林到朝闻道天宫,从独来独往的虞渊,到只身涉火的焚海……

  “我意未改。”

  我明白在当今这个时代,我永远超越不了那亘古第一的真人。

  真人寿尽一千年,以此真寿,等不到修行世界的再一次跃迁,等不到下一个时代的来临。

  但我亦明白,在这一刻,我已经做到陆霜河这个人所能做到的极限。

  便纵世尊是我!便纵姜望是我!在这洞真境界,也最多就是我此刻,是我这一剑!

  如此……

  我是最强的陆霜河。

  陆霜河白发飞如瀑,双眸为剑眸,往前亦是抬剑。这一刻他终于踏出了举世无双的那一步,迈向独属于他的绝巅。

  登顶第一剑,即斗积年天妖大菩萨。

  巨大而无声的爆炸,在金阳之下诞生。

  像一个无限扩张的巨大的气泡,膨胀到文明盆地的边界才炸破。

  无穷的禅意剑意都散开。

  只落一场璀璨无极的光雨!

  蝉法缘跌落长空,而陆霜河七窍尽血,被推回了金阳。

  “啊!!!”

  再次跌落文明盆地的蝉法缘,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。

  宋淮单手一抓,自武安城内以及武安城外荒山,同时飞出一条斑斓的因果彩线,如两条巨蟒,错缠古难山的大菩萨于空中,将其牢牢捆缚。

  大菩萨以因果系人间!

  宋淮便牵着他往下坠。

  也是在这个瞬间,一柄极致嚣狂的刀,已穿出天隙。寒锋一照,天地皆白!

  又一柄八面汉剑,在风中显形,其上花鸟鱼虫,竟然遥遥映照,窜游菩萨之身。

  又有连环炸响,劫雷横空……九劫洞仙指,大牧王夫赵汝成!

  根本看不清这一刻有多少攻势落下。

  唯见长空挂虹桥,一时间风聚云涌,电闪雷鸣。

  一切散开后。

  只有横洒天穹的金色血雨,将滋养这片土地,又一个春秋。

  袈裟也好,念珠也罢……所有保命的佛宝,所有救命的手段,全都溃散在蝉法缘跌落长空的瞬间。这尊古难山的大菩萨,在坠回文明盆地后……一个瞬间就被打死!

  就连禅身都不存。

  最后只有一十三颗舍利子,裹在流彩卦衣里,被宋淮提在手中。

  犹有佛性在冲撞,却被压服如拙石。

  唯在此刻,宋淮才得以在这些残余的佛性里探寻因果,尝试在其中剥出有关于荒山两位人族修士的线索……寻找猕知本落子文明盆地,蝉法缘更不惜冒险动手的真相。

  而在那高空——

  一领辉煌灿烂的草原华袍,横展在金阳之下。

  俊美如天神的大牧王夫,双手大展而高起,无穷王道气剑环绕其身,便如一只虚状的冲天金鹤。

  天神乘鹤飞金阳。

  “陆霜河为人族登金阳,我等……当接他回归,为此不惜决战!”

  无论陆霜河登上金阳的原因是什么,他一剑截停蝉法缘的归途是事实,他与妖族战斗是事实。

  那么没有别的理由———

  “袍泽必救。”

  这是人族能够在种族战场站稳脚跟的根本原则!

  赵汝成底蕴浑厚,注王气贯天子剑脊,前年一朝绝巅,即有天下惊名。他的步法穷乎天地妙理,在蝉法缘身死的一瞬间,就已追近金阳。

其人攻势之烈,有不惜打破金阳的姿态,表现出人  族不惜立即开启大战的决心。

  而有一只金灿灿的手,比他更快,甚至于……抓到了金阳的边缘!

  五官其实明煦,但眸光一挑就桀骜、提起刀来就嚣狂的斗昭,口中衔刀,攀援高天,轻轻一用力,便掰碎了妖界金阳上的种种封禁,翻上了金阳中!

  “接什么接?既来之,则杀之。先去太古皇城杀一回!我看是承平太久,他们早忘了肉痛!”

  他不说他要救陆霜河,只说要杀去太古皇城。

  妖界几乎无日不战,是怎么都说不上一句“承平太久”的。

  但这些年这些战争的规模……都太弱!

  绝巅都未死几个,怎够让天骁满意?

  便以蝉法缘的死,为新一轮超级战争的开始。

  “此言甚合我意!”钟璟倒提八面汉剑,跟着便踏上了金阳。

  其一人,而似有千军万马在身后,兵煞如龙,喊杀震天。

  荆国最早宣布全力备战神霄,他们早就等得鸟疼。

  坐镇覆山战场的大秦长平军统帅白俦,是个白净儒雅的将军。

  其人惯来谋而后动,不打无准备之仗,此刻却也只是裂光而出拔出青铜古剑,杀气盈天:“杀天妖,伐太古皇城!!!”

  更有轰隆隆一声,从极远处传来。

  顶盔攒甲的钟离炎,高举南岳之剑,像一团滚滚而来的巨石,横冲直撞地碾过所有:“诸君稍待,炎武当为天下锋!”

  陆霜河在他的账本上排名很靠前!

早晚有一天要趴在他钟离大爷身前,在这之前怎可  死于妖族之手?

  坐镇文明盆地的人族绝巅,几乎瞬间就达成了一致。

  高穹星辰遂起。

  角木蛟、亢金龙、氐土貉、房日兔……

  从来只有金阳血月横空的天狱世界,这一日群星璀璨。

  二十八宿围金阳!

  就如蝉法缘跌落文明盆地的瞬间,就被人族绝巅围殴至死。

  与蝉法缘正面碰撞,被蝉法缘推回金阳的陆霜河,自然也要迎接妖族的雷霆。

  初登绝巅的他,与蝉法缘全力对轰,不免脏腑皆伤。

  但也唯有这样的一剑,才检验了他“最强”之名的含金量,才验证了他的自我。

  他终于超越了过往,斩破了“我执”,创造了亘古无二的成就。

  终于从一个秘境小世界的出身,走到了现世修行路的最高处,立在了诸天万界的顶点……道与天齐!

  在这一刻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?

  无人知晓。

  他也未向任何人诉说。

  这么多年来他只是坚决地往前走!从未犹豫,从未折身,从未回头。

  在璀璨金阳中,在无穷旭光里,他转过身,面对妖族一众强者暴起的攻势——

  横剑在身前。

  “我有一剑……”

  他从来不在战斗中说些什么,今日却开口。薄唇微吐,字字有剑气,譬如明月升:“朝生暮死朝闻道!”

  剑锋如月,照出他寒亮的眼眸。

  白发披散,是一人的霜雪。

  他独自对着整个妖族出剑。

  这一剑并不带有什么杀气,他对人或者妖,也没有什么恨心。

  说到底除了剑之外,这世上没有什么让他在乎的事情。

  除了所求之道,不在意身在何处。

  只是恰好生而为人,只是恰好面对强敌。

  于是他展示了自己的剑道,展示一个在小世界尸骨堆里爬起来的人……独自走向最强的决心。

  陆霜河……还可以……魁向绝巅!

  赵汝成在说不要莽撞吗?

  白俦在说暂且后撤,他来接应吗?

  灿耀的斗战金身,带着极其恐怖的威势,正在急速靠近。

  二十八宿人意星辰,已然跃升在他身后。

  人生相逢多少事!

  这一切,如微风。

  陆霜河衣角不起,白发微卷,唯有一剑光耀。

  无匹的决心!

  天地之间,不断回荡着剑器的嗡鸣。

  那璀璨的妖界金阳之中,一时有长刀,有战戟,有拳头,有铁鞭……或龙或虎,又有群峰如林。

  汹涌如潮的攻势,淹没了空间无限的金阳。

  当然也淹没了……

  那一卷白发。

  已经翻入金阳的斗昭,一个倒翻落回了人意星辰亢金龙,且正立在那虚形的龙头上。

  璀璨无极的斗战金身,这时都有几分黯淡,可见斑驳几处,遍身伤痕!

  妖界金阳毕竟是妖族的主场,强攻又与潜入不同。

  斗昭强行翻入助战,还能留命而退,已是非常了不起。

  倒提汉剑的钟璟也成功撤离。

  钟离炎更是在靠近金阳的那一刻,就被一众天妖杀出金阳的攻势生生迫退!

  但这一切……都是陆霜河那一剑创造的机会。

  那真是绝艳的一剑,此后很多年,钟离炎都会记得。

  当然他也无法忘记,这一笔永不能再勾销的账。

  一柄断折的剑,名为朝闻道的绝世名剑,断成了许多截,横飞在高穹。

  灿烂金阳仿佛一座神威无上的城堡。

  一身墨甲神武不凡的麒观应,就站在这灿金城堡的城头,缓缓抽回他狭长的骨刀。

  在骨刀的刀锋上本来虚无的空间,陆霜河披发后仰的身形,缓缓凝现。

  于刀尖离身的那一刻,开始坠落。

  轰隆……哗!

  闻得落水声。

  落水声?

  太古皇城斗部天兵统帅麒观应,脸色骤然一变:“快撤!

  来自猕知本的告警要更为明确————

  “姜望来了!”偌大金阳一霎五光十色,彩气纷呈。

  一众天妖探出金阳的攻势,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回!

  此时已见天海汹涌。

  难为人察的天道之海,这一刻竟有实质的外显————

  一道天河贯长空。

  诸天万界起狂澜!

  陆霜河向后仰倒的身体,便这样坠在天河中。

  而有一尊身着青黑色天君长袍、以玉冠束发、仅在腰间配一块白色玉珏的男子,挂剑在腰,立身在天河的正中央。

  天海为他欢呼,一霎光阴席卷。

  他并没有拔出那柄天下名剑,但拿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掌,看着退出金阳、也退在天海之外的一众天妖,淡声问:“谁的手?”

  那慌张撤退的攻势里,有来不及的一位,永远地留下了他的断手!

  一众妖征鲜明的天妖,彼此相视。

  最后还是圣明谷之主鹏言蹊,冷冷出声:“仗着天海之利,又趁势偷袭罢了!送你半掌,又有何妨?”

  他先就被钟璟所伤,金阳大战的时候又急于复仇,以至于冲过了头,收到消息逃身,便慢了几分。

 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,视线又掠过他,看向天河岸边群起的天妖,只将手里的断掌一扔,道了声——

  “我将登岸,谁来决我?”

  他顺势往前一步。

  天河岸边众天妖,齐齐后撤三步!

  曾经有一个叫行念禅师的人,孤舟渡天河,被一众天妖活活打死。

  但他在绝境之中结算果,将一个人族的后辈,送回了文明盆地。

  今日……

  那后辈在此,独据天河,剑指一众天妖,却无一尊敢近前!

  一步众妖退。

  此等威势,令人心惊。

  钟离炎实在是担心老熟人,担心得眼睛都发红,恨不得让他回来休息,自己过去承担风险。

  这时在妖界深处,响起极其暴烈的一声———

  “我与你决!”

  金甲赤披的猿仙廷,从妖界深处跃出,那一杆灿金辉煌的战戟,正有流焰光转,仿佛要轰破天去。

  已经沉寂十六年,自那次吃了赔罪酒,便再无事迹传出的当代妖族最凶者,亦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出现了!

  他不知在何处修行,归来凶焰更炽,以指划地:“登来此岸今分生死!”

  他还要说些“此乃公平对决,谁来插手杀无赦”之类的凶话。

  麒观应已经一把按住了他。

  一众天妖抱腿的抱腿、环腰的环腰,使劲把他往后拽。

  “天尊不必如此!玉器何能与瓦器碰?”

  “君有上智,非独武勇。”

“我们的战场在神霄!在十二年后!何必于今日斗一  时之气,逞这匹夫之勇?”

  “姜望其人,莽而无谋,他不止是咱们妖界的对手。要想对付此人,往后多的是机会。”

  “诸天万界,乃合现世人族。妖族独承此战,则奈诸天何?”

  麒观应在短时间内蹦出的止战词,比他出刀收刀都要快,好歹能叫凶意难制的猿仙廷听在耳里。

  毕竟是种族大战,就连恨猿仙廷入骨的虎太岁,这时也悠悠来到了天河边,瓮声劝了一句:“区区后生,年未半百,谁还怕他不成?但毕竟备战神霄,才是妖族头等大事!咱们有这功夫与他跳脚,不如回府好生练兵。十二年后,定叫他有来无回!”

  一众天妖自说其话,自己给自己台阶下,姜望并不去听。

  他涉水往前一步,刚好低头看到陆霜河。

  这位孤身斩群妖的七杀真君,已然生机断绝,于此坠尸天海。

  凤溪镇外的小河,和今日横贯妖界的天河,好像没有什么不同。

  他在水中看姜望,波光粼粼,人面摇晃。

  也如当年一般。

  当年他什么话也没有说。

  今天他也没有。

  姜望伸手一捞,陆霜河的身影便如月影摇散,但终不是明月照。

  明月照影亘古常在,水中白发是飞鸿一时。

  姜望抬起湿漉漉的手,掌中只停着一支剑钗。

  这支钗,他曾在任秋离的鬓上见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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