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还以为你会顾念旧情,给他一个机会呢?”冯诚闷声说道,老头也挺意外的,沐春大老远跑来输诚投降,结果让柳淳一番话,连夜都没在城里过,就直接赶去西安了。这也太干脆了吧!
“舅舅,你心疼了?”柳淳笑呵呵反问。
冯诚摇头,“有什么好心疼的,新旧交替之际,谁死谁活,不就是看运气吗!沐春首鼠两端,暗中跟朝廷也有勾结,像他这样的地头蛇,就算日后新君登基,也会被铲除的。而且就算新君不动手,你小子也不会放过他吧?”
“是吗?”
冯诚认真点头,“绝对是,你在云南的时候,我就知道,你铲除土司,可没有手软过。殊不知,云南最大的土司就是沐家,你说,能放过他们吗?”
柳淳咂摸了一下,突然大笑起来,“舅舅还真有一副玲珑心肠,过去是我低估了舅舅的本事。”
冯诚不屑哼了一声,老夫半生安稳,靠的是什么?就是这一双眼睛!
如今老夫年近半百,果断投身靖难,指挥大军,谈笑间,灭了徐辉祖,靠的是什么?是眼光加实力!
试问天下,谁敢小瞧老夫?
沐春走了,云南的人马,除了他老冯,还有谁能统领?冯诚这时候不免有种飘飘然,到了巅峰的感觉。
这次出手,真的值了!
“舅舅,其实有句话,你说错了,这不是单纯的新旧交替,而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变革。我们的胜利也不是靠着运气,而是靠着天下百姓的支持!”
柳淳面色严肃,目光变得凶狠起来。
冯诚浑身一震,忍不住道:“这个理儿我是赞同的,没有百姓支持,我在荣县就会被徐辉祖击败,你镇守成都,也要靠百姓帮助——你,你打算怎么办?”
柳淳呵呵一笑,“还能怎么办,自然是回应百姓最大的要求——土地!”
“土地?”
“没错,就是土地!”柳淳果断道。
冯诚沉吟片刻,显得有些纠结挣扎,柳淳瞧着他,“舅舅,有什么话,还要藏着掖着?”
冯诚连忙摇头,“非是如此,你不要误会。”他咳嗽了一下,然后酌量道:“柳淳啊,这书上说,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老百姓吗,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较真了。这均田也好,均役也罢……咱们除掉一些罪大恶极的士绅豪强,给老百姓分一些土地,也就是了。老百姓看到了好处,他们就会感恩戴德。我们呢,也不要把事情做绝,这样一来,那些士绅豪强,也会支持我们的。”
冯诚越说声音越小,最后竟然变成了喃喃自语,“江湖上都讲究做事留一线,咱们更不能赶尽杀绝,你说……是吧?”
柳淳听完冯诚的话,只是淡然一笑。
“舅舅,跟你说这话的人不在少数吗?”
冯诚老脸凄苦,嘟囔道:“我可告诉你,我就是传话而已,他们的好处我半点没要,你要想办我,我也没意见。”
柳淳摆手,“舅舅过虑了,我不会因为几句话,就迁怒谁的。更何况你的想法,也代表了不少人。”
柳淳沉吟片刻,让人去把几位关键的人物都请来。
包括蜀王朱椿,岷王朱楩,蓝勇,平安,王才,杜思贤,以及从云南连夜赶过来的汤昭和赵勉!
“我们打赢了这一战,战后的收尾工作还在继续。我们该如何治理巴蜀,将巴蜀变成我们进军靖难的大本营……现在必须拿出一个方略,而且尤其重要,我们要开诚布公,真正做到上下一心。”
“我想你们都清楚,徐辉祖何以失败,就是人心混乱,各有算计。文官有文官的想法,下面有下面的想法,彼此掣肘,彼此拆台,结果空有几十万大军,却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。相比之下,我们这些人情况更加复杂,来自四面八方,如果不能尽快拧成一股绳,我们失败的机会更大!”
柳淳扫视所有人,“我们奉天靖难的最大理由,就是朱允炆不遵先帝祖训,放弃变法……那现在我想问问大家,你们对变法的态度是怎么样的?”
柳淳刚说完,汤昭就站起来了,这家伙早就是柳淳的铁杆,“废话那么多干什么,你说怎么样,就在怎么样!谁敢反对,老子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!”
柳淳摆手,“这是讨论,不是耍横,我们要以道理服人。”
按下了汤昭之后,剩下的人彼此互相看着,冯诚老脸难看,他想开口,却生怕碰钉子,只能拼命看着赵勉,这家伙之前可是吏部尚书,后来为了追随柳淳,跑到了云南,他的地位够,说话分量也足。
你要说说两句,保证管用。
只是令人意外的是,没等赵勉开口,蜀王朱椿突然闷声道:“人无信不立,巴蜀百姓,给了我们支持,大家伙和衷共济,守住了成都,这是多大的恩情?人要知恩图报,要懂得如何做人!我不管别人,我的态度是让出蜀王府所有田产,将这些土地分给百姓。另外我也会遣散王府的奴仆,并且提供他们土地,让他们做普通人!”
蜀王的表态,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,按说变法最大的障碍就是皇族贵胄,没想到朱椿竟然能如此大度,真是让人颇为意外。
“我是藩王没错,可我还是那句话,我是先帝的儿子,是大明的皇族!让出土地,我饿不死,老百姓没有了田,那可是会造反的!试想一下,假如所有成都百姓都帮着徐辉祖,我们会怎么样?让人碎尸万段,还是五马分尸?纵然我能躲得过,我的子孙后代呢?他们还能永远作威作福下去吗?”
“啪!啪!啪!”
柳淳带头鼓掌,他对朱椿投以赞许的目光,这时候,岷王朱楩腮帮子鼓鼓的,真是气死人了。你朱椿说的什么话,弄得好像我不是父皇的儿子似的?
“我跟蜀王一样,全力支持变法!”
有了这俩王爷带头,王才笑嘻嘻道:“我跟商人沟通过来,他们说只要公平合理,他们也愿意纳税,但必须防止官吏横征暴敛,盘剥无度!”
柳淳点头,“商税的问题,肯定要仔细研究,才会逐步推行,务必公平合理。”
“那就没什么问题了。”
这时候一直沉默的赵勉也笑了,“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变法的事情,说到底,变法的目的是为了摧毁士人集团……我也是一个读书人,要我说,应该不应该呢?从私心上讲,我该反对,可从大局来说,从几千年的历史来看,凭什么士人可以当官,可以不纳税,不纳粮,不服役,还可以豢养那么多的奴仆?吃香的,喝辣的。所谓刑不上大夫,什么士大夫与君王共天下……说穿了,都是士人为了满足一己之私,而弄出来的欺人之谈!我!”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,“我就是被士人集团从京城赶了出来,在西南的这些年,我走遍了云南和四川,真正看到了民间的疾苦……如果让我说,变法必须彻底落实下去,不能打一点折扣!我是读书人,可我也是有良心的读书人!”
这段话,得到了更猛烈的掌声。
就连平安和杜思贤都瞪大眼睛,痴痴地看着赵勉。
难怪这位赵大人能舍弃吏部尚书的官职,跑到云南,跟着柳淳一起开发滇铜,他的心胸果然不一般啊!
我们服了!
事到如今,就剩下冯诚一个人,他瞪大了眼珠子,这,这算什么啊?你们别都看着我啊?我,我可是为了打败徐辉祖,出了大力气的,怎么弄得我跟罪人一样?
你们不要太过分啊!
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之下,冯诚终于低头了。
“我也没说反对,只是大家要小心士绅豪强的反扑就是了。”
柳淳淡然一笑,“其实冯将军说的没错,那些士绅地主不会甘心的,他们会用尽各种手段,硬的不行来软的,刀子不行用银子……当不管怎么说,我们都必须扛得住!”
“为了落实变法,让变法真正深入人心,我提议对这一次俘虏的乡勇头目,南军人马……尤其关键,就是监军景清,进行审判!”
“审判?费这个劲儿干什么?”汤昭不客气道:“直接扒皮凌迟,不就行了!”
柳淳摇头,“残酷的手段,只能让人害怕,可严密的法令,才能让人敬畏!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审判,而是对所有士绅的一个清算,对巴蜀百姓的全面动员……只要做好了这件事,我们接下来就会容易太多了!”
柳淳正在跟大家谈论,统一看法。在大牢之中,景清背对着牢门,沉默端坐,一语不发,在他的旁边,放着四个窝窝头……这家伙一个都没吃,而且已经持续三天了,他只是喝点清水而已。
这时候有脚步声传来,景清只是哂笑。
“老夫愿效伯夷叔齐,不食贼粟,清清白白的性命,血淋淋的一颗热胆,报答天恩!老夫为道统而死!尔等不要妄想劝降老夫!”
狱卒轻笑,“景大人,谁要劝降你?乖乖上堂受审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