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道旨意下来,别说朱标了,就算柳淳都傻眼了。老朱也太大公无私了吧?居然让朱标去巡视新都,等于把他给发配了。
而自己呢,也从一个不尴不尬的经历官,变成了长沙知府,算是一下子步入中级官员的行列,尤其重要的是,还让自己负责清丈田亩。也就是说,整个改革变法的担子都压在了他的身上。如天般的信任,不能不让柳淳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,恨不得立刻学习诸葛武侯,来个鞠躬尽瘁,为他们老朱家卖命才好。
当然了,这种念头最多存在一秒钟,直接被柳淳抛到了九霄云外,他可不觉得主持变法是好事情,尤其是在得罪了太子的前提下……对了,朱标不会因此嫉恨自己吧?
柳淳抬起头,却发现朱标露出大大的笑脸,甚至有些如释重负。
总算不用夹在中间为难了,既然父皇决意采纳柳淳的建议,那就只有让他放手去做了。
“你好好干,把握分寸。”
朱标拍了拍柳淳的肩头,勉励道,他准备立刻启程,可就在这时候,第二道旨意来了。大意和第一道旨意差不多,但是却少了让朱标立刻北上的命令,而是让他回京,调理身体。
就在柳淳迟疑的时候,第三道旨意也来了,居然是让他随着旨意进京,陛下有事情叮嘱。
不用问,一定是有关变法的事情。
柳淳只能随着朱标一起返京,由于朱标的身体还很虚弱,他们一路上速度也不快。
每到休息的时候,朱标都会叫柳淳过去,依旧一起下棋谈论,和之前没什么差别。
直到快要进京,朱标把柳淳请来,面前的棋盘被茶壶取代。
“柳淳,我们聊聊吧,就像普通朋友那样,成不?”朱标主动给柳淳倒了杯茶,还送到了他的手里。
柳淳迟疑了一下,“殿下有什么教诲,臣恭谨聆听。”
朱标顿了顿,一种名为隔阂的东西,已经在两个人之间出现。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,想法的差别,有些时候,比什么都要命!足以让朋友分道扬镳,父子兄弟反目成仇!
“柳淳,你是如何看待士人的?”不等柳淳回答,朱标就主动道:“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。士人辅佐天子,治理万民,为四民之首,自古以来,只有造反的黔首并无作乱的士人。若能安抚士人之心,天下就能长治久安。”
朱标又停顿了一会儿,发现柳淳默然无语,他轻笑道:“你有什么话只管说,我说了,这是朋友之间的谈论,没有别的意思,我把自己所想和盘托出,莫非一贯大胆的你,反而迟疑,不敢说话了?”
柳淳无奈轻笑,“殿下,臣不好评判多措,臣说到底就是农人子弟,不敢以士人自居,也不敢奢望高人一等。”
朱标颇为惊讶,“柳淳,你肩负郭氏之学,手段过人,才华横溢,在孤的眼中,你可是少年英才,士人中的士人啊!”
柳淳愕然半晌,突然摇头苦笑,“殿下抬爱,臣感激不尽。可臣想说,从心里讲,我觉得自己就和乡间地头的农夫没什么区别。我们获得学问,也是靠两条腿走出来,靠一双手实验出来。我们探索出来的知识,也没有什么了不起,不是高高在上的圣人道理,只是为了生活更加方便舒适而已。”
“殿下,在臣看来,万民如草,官吏士绅则是上面的牛羊。圣人手里操着鞭子,哪里的牛羊啃得狠了,就要驱赶到别的地方。当水草不够吃了,就要杀一些牛羊,给水草重新恢复的时间。若是一味啃食践踏,草场就会退化,变成沙漠,到了那时候,牛羊就都无法生存了。”
牛羊无法活着,牧羊人也会饿死……朱标沉吟半晌,突然轻笑道:“柳淳,你这个说法真的很别致……孤以前一直听人说,百姓如牛羊,百官是替天子牧羊,没有百官,牛羊就会跑掉。所以吗,让牧羊之人吃一点,喝一点,也是无关大局。毕竟连他们都没有喂饱,就没人替天子做事了。”
朱标说完,两个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,只能一杯一杯喝茶,把整整一壶,都给喝个干净……
柳淳也彻底明白了朱标的想法。
说这位太子仁厚宽宏,待人谦和,曲身下士,聪明睿智……这些柳淳都承认,而且朱标的确是个近乎完美的人。
但是!
但是!!
但是!!!
在最根本的问题上,这位太子殿下是信奉精英主义的,他把士人看做治理天下的助手,而老百姓则是他需要治理,甚至提防的对象。
朱标也关心民间疾苦,也同情百姓,但仅限于此,假如让士绅一体纳粮,把百姓和官绅抬到同样的地位上,朱标是抗拒的。
柳淳也不觉得朱标的想法是错的,毕竟任何一个健康的社会,都是精英和大众的妥协,大众给予精英权力和信任,而精英则要尊重敬畏百姓。当和百姓脱节的时候,精英就瞬间失去了存在的基础……
明朝的问题在于给予士绅官吏太多了,而且这些人本身的素质也堪忧,他们不但不能帮助治理天下,还会成为毁坏大堤的蚁穴……柳淳很想跟朱标讲,但他又犹豫了,毕竟几十年形成的念头,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楚的。
柳淳最后只能跟朱标枯坐到半夜,然后起身告辞。
在门口的时候,朱标突然伸手,按住了柳淳的肩膀。
“那个……我们还算是朋友吗?”
柳淳道:“殿下错爱,臣受宠若惊,能成为殿下的朋友,臣感激涕零!”
朱标的笑容很勉强,他缓缓把手缩回,放任柳淳离去。
转过天,他们就回到了京城,直接去见老朱。
“你回来了?”朱元璋难掩怒气,“朱梓这个逆子,着实可恶,朕没有给他谥号!封国废除,也不准他列入朱家的族谱!”
“啊!”
老朱一上来,就是暴击,朱标的身躯晃动,差点摔倒。
谥号是对一个人的盖棺定论,就连重要的文武臣子都有,朱梓身为潭王,皇帝亲子,居然没有谥号,这也太狠了吧?
要知道那位追求长生不老的鲁王,在历史上因为服用丹药,瞎了双眼,又早早死去,老朱都给他送给了谥号,叫鲁荒王!
能给出这个谥号,也足见老朱对儿子咬牙切齿之恨。
可恨归恨,但还是给了。
朱梓却连鲁王都赶不上,不给谥号,不留封国,也族谱都不让入。甚至老朱干脆下旨,就在长沙城外,随便找个地方,把潭王烧成炭的尸骨,跟草草埋了。
“父皇,八弟纵然有错,可他已经死了,不,不该如此待他!”
“哼!”朱元璋怒哼了一声,“朕英雄一世,却有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怪物!让他入朱家族谱,只会让祖宗恶心,先人无颜!朕只恨没有早几年察觉,他这些年,频频进京,美其名曰,来看望朕,可他真正的心思是何等龌龊!太子,难道你一点不知道吗?”
让老朱兜头泼面,一顿臭骂,朱标浑身战栗,他身体本就不好,此刻咳嗽更加剧烈。
“儿,儿臣听过一些疯言疯语,并未当回事,儿臣身为长兄,有失察之过,儿臣愿意领受责罚。”
朱标说着,双膝跪倒,匍匐地上。
老朱瞧了半天,也心软了,毕竟朱标才是他最疼惜的儿子,精心培养的继承人。老朱亲自伸手,把朱标搀起来。
“不说那个畜生了,朕问你,为何反对清丈田亩,为何不愿意改革税法?”
面对老朱,朱标不用起承转合,直接道:“父皇,说起来还是因为苏州之行啊!”
“哦?”
老朱轻笑,“那一次,朕算是开了眼界,一个小小的钱庄,就可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。而且苏州商户,居然有那么多的钱!朕过去只想着种田纳粮,天经地义。也觉得历经战火,民生凋敝。长途贩运,又非常辛苦。就没有过多征收商税,却没有料到,竟然错失了这么大的一块财源!”
老朱颇为懊恼,“柳淳那小子讲得对,丁税只会越来越少,只有商税才是最靠谱的。朕决意改革税法,也是想给你打个坚实的基础,难到不好吗?”
朱标吸了口气,声音沙哑道:“父皇,儿臣在苏州看到了成千上万的百姓,如同洪水滔天,百姓无知,最易被煽动蛊惑。相比之下,士绅有家产资材,他们反而更加渴望稳妥。有他们治理乡间,教化百姓,地方就会安宁太平。父皇甚至准许乡绅族老,扭送欺压百姓的官吏进京,不就是如此吗?”
见老朱没有说话,朱标似乎得到了鼓励,他仗着胆子道:“父皇,得万民之心难,得士人之心易,儿臣觉得当下并非要增加国用,府库之中,存粮已经足够五年之用,百姓也不似国初那般穷苦,现在正是大兴教化的时机,儿臣觉得借着六元为表率,多开几次恩科,多选些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吏,才是最紧要的。”
朱元璋听着太子的建议,微微冷笑,“朱标,这又是哪位师傅给你个建议?”“”